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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他是在说笑,也许是在利用眼前的机会鼓舞我们的信心。事实上,无论是小贾还是我,都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比专家英明。我们能够庆幸的,只不过是到目前为止没有犯下明显的错误。
看看已是午饭时间,我们决定吃完饭再回家,于是来到“金丰华”。这是我家附近的一家饭馆,坐落在一幢高层建筑底层临街的一面,装潢简单,色彩老旧暗淡,门脸又矮。店家显然不打算把个吃饭的去处弄成纸醉金迷的宫殿,只想博得一般工薪阶层的好感,所以菜品属于大众系列,色泽味道都不错,又便宜又实惠。几年来我们经常光顾,更由于我被医生“宣判死刑”那天在这里吃了顿午饭,所以它对我们来说已经是那段艰难时期的见证。
我们叫了清蒸鲈鱼和豌豆粒,再次点了疙瘩汤。疙瘩汤是一种掺了主食的汤品,以面粉为主料制成。这种北方的常见吃食与南方的菜稀饭有异曲同工之妙。烹制疙瘩汤在每家餐厅都有自己的独门秘籍,这里的与众不同,是用大量西红柿将汤色调制成玫瑰红,表面漂浮着几缕淡黄色的鸡蛋丝,色浓意淡,每一口都能牵动我们回想起那一天的情形。晓东后来说起来,一直把它叫作“最黑暗的一天”。我得知自己“癌细胞全身转移”后狼吞虎咽的情形,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心上。
“那天,”她问我,“那个‘死亡判决’,你怎么那么镇定自若呀?”
“可是我没觉得自己要死了呀!”我一边说,一边把一勺疙瘩汤送到嘴里,“你还以为我视死如归呀!”
她大笑。
“你那天一气喝了六碗疙瘩汤,我可根本就吃不下去。”
“那是因为你觉得我快死了吧!”
她又笑。
我们心情不错,既快乐又轻松。我们经历了从天而降的打击,经历了迢迢漫漫的求医问药,经历了死亡的恐惧,经历了艰难的抉择……然而我的生活居然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我又能读书,能下厨房,能把玉米面和黄豆面混合起来蒸出一锅窝窝头,能开动榨汁机为老婆儿子榨鲜葡萄汁,还能独自开车到公园去散步。在晓东的日记里,我当时的情况是“满面红光,体重增加两公斤”。
父亲节那天,儿子为我祝福,用他的工资请我们吃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如同劫后重生。儿子不像今天很多孩子那样,依靠父母掏钱支撑自己的学业,又仰仗父母的关系打开职业之门。他喜欢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还喜欢以他自己的方式帮助老爸渡过难关,那就是在我们毫无心理准备时送给我们一个又一个惊喜。这个晚上,他谈起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谈到他正在恋爱,谈到他已决定不到英国去陪伴热恋中的女友,他要留在这里陪我们。那女孩子说,在他一家人最困难的日子,她要在他身边。于是她也返回国内,一边陪他,一边完成自己曼彻斯特大学的硕士学业。她后来成了他的妻子。我亲眼看到他们携手走进婚礼的殿堂,才进了手术室。那一刻我的内心平静如水,实在是因为事事如意,了无牵挂。
感谢上帝,今生今世我已不可能得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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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做一个聪明的患者
引言
“积极治疗”不等于“过度治疗”。对于我们这些癌症患者来说,仅仅凭借“坚强”是不够的。我们应当是一个坚强的患者,同时也应当是一个聪明的患者。在很多情况下,智慧比坚强更重要。
新的威胁悄然降临
没有寒暄,也不再费口舌斥责我的漫不经心。她全神贯注于影像的黑白世界中。当我们忍不住要问一句话时,她就摇头,以这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制止我们打断她的工作。然后,她开始在会诊记录单上描述她看到的东西。清晰精确,不容置疑。我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医生。
我已经有了一些对待疾病的经验,还体验到生命的重建和精神的升华。我明白距离真正的康复还很遥远,但我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当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一个新的危险正潜伏在我的胸腔。
第一次让我意识到新一轮威胁已经降临的人,是肿瘤医院的石木兰大夫。在她看来,我左肺上叶的病灶,正在发生细微变化,并且已经侵蚀肺膜。她断定,它是恶性肿瘤的概率在90%以上,所以建议我尽快请胸外科专家实施手术。
这一天是2008年5月23日,距我颅内病发并且查出肺部病变,已经一年有余。
我们看到石木兰大夫时,她正在端详一个病人的胸片,一只手拿着一个放大镜,另一只手抓着一张胶片,穿着白大褂,背对着我们。我们柔声向她问好,她只不过“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头也不抬一下。
这个70多岁已经退休的老医生,是京城最杰出的胸科影像学诊断专家。她拥有极强的专业精神和独立品格,以毕生所学专攻肺癌的影像鉴别和诊断。靠着这套独门功夫,她帮助了无数病人。她的故事在中科院肿瘤医院诊断大楼里是个小小的传奇。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影像诊断科的老主任仅仅通过CT胶片,成功地捕捉到自己体内的早期肺癌,然后又给自己选择了一位主刀医生,干脆利落地完成肿瘤全切除手术。直到这时候,她甚至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丈夫和女儿。她独自承受了这一切。出院之后没过多久,她就跑到西藏,在那座海拔几千米的高原上转了一大圈,然后回到自己的诊室,在伴随了大半生的读片灯箱前,重新启动自己的工作。预约她的门诊病人立即在门外排成长龙。
她的古怪脾气和她的专业水平一样有名,这一点我们在还没见到她时就有所耳闻。我们是通过一个共同的熟人牵线搭桥才知道她的,被告知这老太太的禀性异于常人,脾气不好,说话很冲,所以在走进她的诊室之前,我们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尽管如此,她的“怪癖”还是让我感到意外。
我原本以为,她会按照约定时间安排我们看病,还会提一提我们共同的熟人,不料她对“谁谁谁介绍我们来的”这样的话没有一点反应。我们必须排队挂号,然后坐在候诊厅里,耐心等待护士依次叫号,就像所有病人一样。整个过程中她不苟言笑,把全副精力专注于胶片上,耗费了好多时间,脸上一直挂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直到一年以后,我们第四次去看她的门诊,她忽然谈到自己正在读的一本新书,我才知道她喜欢读书,而她早已知道这是我们共同的爱好。她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提到,“我知道你是记者”,“我看过你的书”,“我还买过你的书”。这是她第一次在看病之余说起题外话,也是第一次在话语中流露出一种亲切和悠闲。我有些意外,于是提议送给她一本我写的书,却被她当即拒绝。
“我自己买了。”她说,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便无影无踪。
在我求医问诊的经验中,大多数医生不是这样的。如果他们不认识你,他们会用几分钟就打发了你。如果你有熟人牵线搭桥,他们就会对你格外热情。他们不会让你花时间等候,却会在你身上花更多的时间。他们关心你的来头,在乎你的身份,在乎你的影响力。在你叙述病情时,他们会不失时机地插几句问话,不是问你的病,而是问你的来历。你是做什么的,你是怎么认识谁谁谁的,直到婉转地打听你的财力和头衔。他们会用很多话来谈论病情之外的事,包括他们自己的履历,或者他们的医术如何高明,治愈了多少病人,还曾未卜先知地做出多少英明的诊断。
眼前这老太太身上,居然看不到社会流行风气的一点影响。我猜想,此人一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们自然也不能指望从她那里得到哪怕一丁点的特殊照顾。
耐心排队等待两小时之后,终于轮到我们进入石木兰大夫的诊室。
她抬头看我一眼,冷冷地说:“你终于又来啦。”
她显然还记得八个月前晓东曾有一次来请她会诊。那一天,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她把“不排除肺癌”几个字给了我们。当时她认为,“是与不是的可能性各占50%”。当晓东问“要不要做手术”时,她立即表示反对。她说:“现在就下决心动那么大的手术,为时过早。”她显然感到,这个模棱两可的“诊断”并不能让我们满意。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满意。她批评北京医院做的CT扫描胶片质量不好,所以没有办法做出准确的诊断。然后,她要求我们三个月后再来,重做胸部CT扫描,而且必须在肿瘤医院做,还必须照她指定的方法拍片。她还说了一个奇怪的名词,叫作什么“结节三维成像”。
当时我从晓东嘴里听到这一过程,并没有领会其中的意味,对这位医生贬低其他医院的胶片也有些不以为然,觉得那不过是她为自己的医院兜揽生意,就像很多医生做的一样。我甚至没有把这次诊断放在心上。那些天“脑瘤”的威胁似乎正在离我远去,让我沉浸在乐观的情绪中。我仔细阅读石木兰大夫在病历上留下的文字,除了留下一个印象——“这老太太是我迄今看过的大夫中写病历最认真详细的”,也没有感到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高明之处。所以,我很轻易地把她的建议弃置一旁,没有按照她的嘱咐去做什么“三维成像”。
“他们不给我来一刀是不罢休啊。”那个晚上,我对晓东笑道,“看看锯开我的脑袋没指望了,就惦记着扒开我的胸。”
现在,当我们再次走进她的诊室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而我们手上提着的还是在北京医院拍的普通CT平扫胶片,而不是她指定的“结节三维成像”。
“你不是不在乎吗?”她朝我瞥了一眼,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说,“怎么还来呢?”
尽管我的怠慢让这老太太不满,她却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草率地应付我们。她一如既往地专注于她认为拍得很糟的那些胶片。
在一番仔细对比之后,她在病历上写道:“左上肺结节,与一年前比较略有增大”“轮廓欠清楚”。她说,这些都不是好兆头。但她仍然认定,仅凭这些就把开胸这样一个大手术搬上来,还是“证据不足”。
她再次回到一年前的话题,要求我们重新扫描拍片。这一回不是“三个月后”,而是“立即”。她甚至苛刻地指令我们把门诊医生开具的CT扫描检查单拿回来,经她过目才算数文人小说下载。我心中有几分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那张检查单带回来给她看。她果然不满意,又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我看看,不懂,估计那是一些很特殊的要求。
我隐约感到她在心里已经有了倾向性意见,而且凶多吉少,只是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不能断言。于是我们拿着她“批准”的检查单匆匆去CT室拍片。如此在医院大楼上下奔波往复,不厌其烦,再也不敢自作聪明地把她的怪异要求不当一回事。
几天后,我们带着新片以及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再次来到石木兰大夫的诊室。就在胶片挂上灯箱的一刹那,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那么苛刻地要求那个所谓“三维成像”。我的左肺病灶以更加巨大、更加清晰、更加细腻的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同样都是CT扫描胶片,影像效果真的会有天壤之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