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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刻,忽又想到万一秋兮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看到我这副模样就惨了,遂立马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瞅了瞅四周,确信无人之后,才稍稍放松了些。
伸手取过杯子,姿势优雅地倒了杯茶,轻轻吹了吹,私以为还是很有名媛闺秀从容不迫之风范的。
好半天,抿了一口茶,香味淡雅悠长,是精心挑选的陈年菊花茶,虽算不上多名贵,却有清心宁神之功效,很适合在这样幽致的小院中慢慢细品。
我越发琢磨不透了,以如此隐逸平淡的茶待客,似有邀知己闲庭赏花松下对弈之意,这秋兮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医术卓绝淡泊名利的仁心大夫,还是贪恋美色难以自持的伪君子?
当年也曾在爹爹和流觞那里听过不少江湖或是朝堂的名人名士,可对这位秋兮涯,还真是印象模糊,早知道那时候就该多留心一些才是。可叹我作为堂堂江湖百晓生的女儿、得天独厚的碧氏后人,居然如此不争气,委实令人心寒。
正胡乱揣度着,忽感觉身后有人息渐近,淡淡的药香随微风飘了过来。执杯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颤,杯中的水漾开细细的波纹。
直觉告诉我,我要见的那个人,此刻已在几步之外。
紧紧握住杯子,不敢回头。
身后的人亦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我身上,似是在仔细打量品评。
良久,我终于稳住心神,缓缓转过身,弯出一抹极温柔娴雅的笑,无论如何,笑脸对人总是没什么坏处的。
看清来人样貌的一瞬,我微微愣了愣,很快又不着痕迹地用笑容掩住,从容起身。年过四十的秋兮涯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威严迫人,反而透着一股洒然温和的气质,两鬓微微透了一点白,不细看很难发觉,一双眸子清明有神,年轻时必定也是风神隽秀出类拔萃的卓绝人物。他此际穿了一袭深蓝色锦缎长袍,简简单单的同色纹饰,既不显奢华又不至寒酸,着实很有隐逸沉稳的君子之风。
我忽然忍不住想,其实就算到了这般年纪,以他的气质地位,出来吸引几位美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你就是碧无书碧先生的女儿?”终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温和明朗,眸中神色别有深味。
“正是。”我屈身行礼,尽量做到优雅从容:“笺笺见过秋前辈。”
“碧姑娘不必多礼,请坐。”他收回打量我的目光,撩衣在我旁边坐了。
毕竟有求于人,我自然不敢随意,毕恭毕敬地退开一步,低眉顺眼道:“笺笺是晚辈,站着就好。”话一出口就悔青了肠子,懊恼不已,萧遥让我使美人计,可我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呀?
欲哭无泪地咬着唇,手缩在袖子里紧张地绞着衣料,偷偷瞥了秋兮涯一眼,头不是一般的大——要我迷惑眼前这个人,怎么想都觉得荒唐诡异。
“姑娘平常对别人也都这么客气吗?”秋兮涯淡淡看过来,视线停在我脸上,“还是,秋某人吓着你了?”
“啊?”我抬头瞪大眼望着他,随即又立刻反应过来,气息不稳地忐忑道:“怎么会?前辈说笑了说笑了”
秋兮涯微微一笑,嘴角勾起的模样竟有几分像风莫醉,带了点潇洒不羁:“长安碧氏女,十二岁大闹谢府,十三岁闯问君楼,十四岁落意居中一舞惊人,更接下问君楼副楼主君先生千杯之赌,十六岁与长安第一公子谢流觞定下婚约,之后不惧艰险跋涉三年为夫寻药——”饶有兴味的声音顿了顿,又继续响起:“秋某本以为,碧姑娘至情至性随性不羁,看来是错了?”
听他将我过往之事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我彻底愣住,一时瞠目结舌,委实无法理解这位盛名斐然的秋神医怎么会对我一介孤女的底细知晓得如此清楚。
呆了半天,回神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忍不住干笑两声,浑身冷汗直冒:“前辈真是见多识广,连这些小事都知道。”
“秋某”他淡淡笑了笑,忽然稍稍别开脸,神色间似乎添了些许黯然,“不过也是有些好奇罢了。”
瑰丽的夕阳洒在那张侧脸上,勾勒出有些熟悉的弧度,我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再周旋两句,温朗的声音又已响起:“不知碧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我定了定心神,缓缓答道:“笺笺斗胆,求前辈将府中‘拈花一笑’相赠。”
“拈花一笑?”他偏过头抬眼看我,目中有小小的惊讶和疑惑,“看姑娘的面色气象,并无伤重病危之态,求这奇药做什么?”
我解释道:“实不相瞒,是笺笺身边有人中了蚀心散的毒,听闻秋家‘拈花一笑’可解,故来相求。”
“蚀心散?下毒之人还真是心狠手辣,”秋兮涯微微皱了下眉头,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忧色,“不知中毒的又是什么人,竟能让碧姑娘不辞辛劳前来求药。”
我想了想,道:“是我身边的一个丫头,还有我的弟弟。”
他似是松了口气,有些恍神,许久没有言语。
我按捺不住,开口又道:“医者仁心,前辈能否将药相赠,救他二人性命?”
“‘拈花一笑’是万金难求的奇药,我秋府也只有一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起身慢慢踱至一旁,“姑娘凭什么认为秋某应该拱手相让呢?”
这样的神态语气动作,未严拒也未应允,已是欲谈条件的模样,我自知多求无益,握紧双拳,盯着那个蓝色背影,半晌,咬牙答道:“不知前辈要怎样才肯赠药救人,笺笺若能办到,定然万死不辞!”
他望着远处的渐渐褪去的夕阳,半天,道:“碧姑娘当真什么都愿意?”
我亦朝天际望去,缓缓道:“请前辈吩咐。”
“秋家之药,应予秋家之人。”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神色莫测:“碧姑娘可愿入我秋家?”
我猛地抬眼,惊诧地对上那双眸子,心内百感交集——没想到这美人计使得如此容易,只是真的非走这样不堪的一步吗?
“愿意。”良久,我终是开口,轻轻吐出两个字,心下凉透。
秋兮涯听到我的答案,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微微笑了,走近两步:“不知姑娘是否还有同伴?”他见我有些茫然,继续道:“秋某想留姑娘在府中小住几日,蚀心散九日痛绝,中毒者只怕不能再耽搁,姑娘如果是与人结伴而来,不如让那人先将药带回去。”
“秋前辈果然考虑周到!”见他这样一副趁人之危,还生怕我逃走不认账的嘴脸,我不由怒火中烧,冷冷说了句,鄙夷嘲讽意味极浓。
他自然听出来了,微微一愕,随后极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望向别处:“秋某此举,也是迫于无奈,还望碧姑娘见谅。”
我已不屑再和他虚与委蛇,别过脸淡淡道:“是有个同来的朋友正候在府外,你如果信得过,把药给他就行。”
他似乎没有生气,低低的语声中带了些许异样的笑意,转而又问道:“不知姑娘那位朋友是?”
“靖边侯世子萧遥。”我没有隐瞒,大大方方道。
那张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神色,他并未感到惊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缓步朝院门口走去。
“阿萱,你终于出来啦?拿到药没?”萧遥一见到我,就急忙凑上来问道,一双桃花眼却瞟向旁边负手立着的秋兮涯。
我垮着个脸点点头,小声道:“条件是我必须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他将张开的玉扇叩在胸前,斜眼若有所思地望着秋兮涯。
“世子,别来无恙?”秋兮涯一脸波澜不惊,微微笑道。
“秋叔叔好!”萧遥嬉皮笑脸道,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秋兮涯笑道:“世子既已到洛阳,为何不回侯府看看?”
“回去只怕就出不来了!”萧遥摆着玉扇,颇为感慨地叹道。
“侯府现在”秋兮涯欲言又止,仿佛有事相告,却终究没有说出,只是将“拈花一笑”交给萧遥:“这是‘拈花一笑’,世子将它带走吧。”
“放心,本世子一定会办好这事的,”萧遥笑嘻嘻地接过药,眨眨眼,言语间别有深意,“而且该带的消息也会带到的。”
我正疑惑着,他忽又凑到耳边,小声丢下一句:“疯子醉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别担心,他一来,你就没事了。”言罢,利落转身,驱马疾驰而去,姿势潇洒狂放。
☆、试问荒唐谁堪比(九)
【我还可不可以,重新等到花开?】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秋兮涯安排我住的院落就叫“如故轩”,竟然还在先前相谈的那个小院后面,当真不是一般的偏远。不过,如故轩的屋室虽不多,却出奇的干净古雅,各类摆设也颇为不俗,还有一间极大的书房。
我随意走动了一下,发现这儿原本应该是男子住的地方,而且更奇怪的是,我总觉得很多东西都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那种朝夕相处总伴在身边的气息。
托腮坐在窗前,某一瞬,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莫姝语好像曾经说过,她常常到秋家来见风莫醉,也就是说,风莫醉在洛阳时就住在秋家,而这股气息——分明就是风莫醉的!
可他不是跟秋兮涯有杀父之仇吗?为什么又会住在秋家,还有这么好的待遇?
莫非是秋兮涯心生悔意想弥补当年的过错,而风莫醉则假意接受伺机报仇?或者是萧遥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他们俩根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
思绪混乱如麻,我平时本就少眠,现在换了个陌生环境,又遇到这么一堆问题,越发难以入睡了。
揉了揉额角,信手取出紫玉笛,横在唇边,缓缓吹起来。
窗外,皎洁的月光洗过芭蕉叶,一片静谧空灵。
曲如流水,随溶溶疏华轻泻,滑过花木枝桠。
恍惚中,过往的许多画面在月色里慢慢铺展开。是那一晚,清荷池水中迢迢递来的一杯残酒和迷离了眼眸的一片雪白;是很多次,浅笑伸出的那只手,指骨修长,指尖若凝月华;是清冷大雨中,依旧温暖宽厚的怀抱
曲还未终,忽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我放下笛子,探头望了望,小心翼翼问道:“谁?”
一个人影从暗处缓缓走出,立在芭蕉之前,蓝衣深沉,正是秋兮涯。
我愣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他颇为关切地开口问道。
我却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硬着头皮道:“出门在外,睡不着。”
他有些不自在,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玉笛上,没话找话似的:“适才那一曲很不错,不知叫什么名字?”
我默然片刻,方答道:“长相忆。”
昔日流觞曲,今夕长相忆。
他若有所感,没再追问,抬头望向那一轮明月,浅黄光华在侧脸上织出重重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