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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十余年,读研究生赶功课,一只手抱着女儿,在阴湿的小屋里,连熬三个通宵,条理清晰地做出论文来,洗把脸去见导师,照样神清气爽。”清川对着屠秋莎感叹。
“早二十年,半夜爬起来,坐在灯下给暗恋的男同学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不曾投递的信。一双眼睛始终是清澈的,不知道世间尚有黑眼圈这回事。”她说。
“如今这副不中用的皮囊,真该蒙起面纱,隐遁山林了。”她捂住面孔。
“去学瑜伽吧,”屠秋莎热心肠地推荐,“你家那个怕死的男人不是早就学去了吗?”
屠秋莎对满城极为不屑。提到他的时候,屠秋莎有不少刻薄的绰号奉送:胆小鬼、呆子、自恋狂,等等。与屠秋莎打趣自己的丈夫,倒也是清川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怕死的男人上下班有规律。”清川叹气,“不似我,要上课,要学习,要兼职,要做饭,千手观音!”
“俞清川,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屠秋莎对她是恨铁不成钢,生气道,“你是拥有硕士学位的大学副教授,在职女博士,不是卖身为奴的童养媳!没有人规定你必须把自个儿捆绑在屋子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劳动!”
“你别趁火打劫啊,把我形容得那么不堪!”清川骇笑,“怎么看,我都算仪容整洁,还没到奓着头发、穿一身烂塌塌的睡衣上街买早点的程度吧?!”
“是是是,我承认,你岂止仪容整齐,简直就是闭月羞花!”屠秋莎跺脚,“你照照镜子去,你的脸色,苍白得跟石灰一样!”
屠秋莎不容她分辩,硬拽了她去练功房。清川和屠秋莎在同一所大学任教,清川在法律系教经济法,屠秋莎在外语系教法语。她们共同的空当是每周二的下午,于是练习的时间就定在了星期二,与满城练习的时段错开来。
“我不想每周都见到你那个宝贝老公!”屠秋莎翻个白眼。清川知道,宝贝在屠秋莎的词典里,是个贬义词,语义等同于活宝。
瑜伽房的老板宗见是屠秋莎的爱徒,学外语的男孩子凤毛麟角,宗见的口语又很出色,屠秋莎就对他格外留意,鼓励他继续深造,去做一名同声翻译。
但宗见志不在于此。大学一毕业,他就约了几个臭味相投的背包客,去了一趟青海的无人区,拍回大量关于藏羚羊、野牦牛以及雪域高原的图片,回来后在学校的礼堂办了一场摄影展,惹得师弟师妹们艳羡不已。
宗见在市区租赁了房舍,开设了炙手可热的瑜伽练功房。练功房的生意好得出奇。他以教授瑜伽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其成功多多少少带有几分神秘超凡的气息,不比那些倒卖木材或是炒作房产的奸商,这是众多女郎对他趋之若鹜的重要因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外形出众,有肌肉累累的胸脯和手臂。
“男人的胸膛如同女人的大腿,用于吸引异性,”清川笑道,“我到今日才知道,男人生得太好,同样会叫人想入非非。”
“我敢保证,倒退20年,宗见的出现,将会毁灭你我之间牢不可摧的友谊。”屠秋莎言之凿凿。
“色迷心窍!”清川笑着打她一下。
宗见的家不像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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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层打通的偌大的练功房背后,有一个独立的房间,以透明的落地玻璃墙阻隔,棉绒的窗帘半遮半掩,那是宗见起居兼办公的地方。
从练功房到宗见的私人房间,一路铺陈着发亮的柚木地板。宗见选的是一张宽大的竹编床,卧榻前铺陈着极大极美的地毯,蓝白两色。地毯一头放着景德镇瓷花瓶,里面插着大蓬大蓬的干花,褐色的、米色的。窗边的墙壁打横做了几格细长的木板,放着书、CD碟片、软盘等等。室内宽绰得很。
清川若干年来以老女人自居,对宗见那种年纪男人的习性全不熟知,因此无端端怔了半晌。那是她第一次去练功房。
宗见有课程,屠秋莎熟门熟路领她进了内室等候。房里没有椅子,只有散乱堆放的一些大抱枕。屠秋莎往地上一坐,脱了鞋,靠住软软的大枕头。清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拘谨地四面张望,翻看宗见的书和碟片。宗见的碟片全部是道家音乐,由法铃、法鼓、木鱼、笛子、二胡演奏,都是很冷僻的乐器。清川不感兴趣,转过头向屠秋莎询问一个核心问题:
瑜伽男人(2)
“老板会给咱们打几折?”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明亮的男声:
“屠老师亲自领来的朋友,小生岂敢谈收费二字!”
清川回身一看,不禁一呆。
宗见穿白色厚棉T恤与牛仔裤,脖颈戴一串硕大的黑项链,坠子是一颗深红的鸡头。他的肌肤偏于深色,身形颀长,天生一副扮演三级片的身形,却又有着极美的嘴唇和手指,是干净到让人心生怜悯的那种。
“人交给你了。”屠秋莎跳起来,替他们介绍,“宗见,这是我跟你提过的俞清川,你的学员花满城先生的夫人,你先传授给她一点基础知识吧。”屠秋莎交代完毕,出去找她的练习老师。屠秋莎已经断断续续练习了半年,跟宗见的助手们混得烂熟。
宗见翻出一只很大的猪肚形的搪瓷杯,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清川手上,顺手开了CD播放器,传出一阵幽山鸟鸣。见清川打量自己,他笑着捻捻胸口的鸡头坠子,道: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他们都说,本命年得戴这玩意儿辟邪。”
“属鸡啊?”清川笑着反问。
“很鸡婆,是不是?”宗见自嘲。他下巴的轮廓近乎完美,清川虽非好色之徒,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俞老师了解瑜伽吗?”宗见切入正题,“花先生回家有传授吧?”
“没有。”清川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咱们先来温习一遍瑜伽的常识性问题。”宗见姿势随意地盘腿坐下,示意清川也学他的模样。清川蜷起腿,笨拙地坐在地毯上,两只弯曲的膝盖立即微微作痛。宗见很客气地说:
“俞老师不常锻炼吧?”
清川脸红。在宗见健康轻盈的躯体面前,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堆松弛疏懒的废物。当然了,本质不在于锻炼与否,而是39岁与24岁的区别。
“瑜伽是一门科学,同时也是一门在体质、精神、道德和心灵方面进行修行锻炼的生活艺术,”宗见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清川,循循善诱地讲解,“瑜伽起源于印度,但它与宗教系统毫无关联,它的目的只是寻求身体与精神的平衡。瑜伽在梵语中的意义是结合,有人把它解释为一种把自身的演奏压缩为一个肉体存在的一生,或几个月,甚至几个小时。”
可怜清川一无所知,瞪大双眼,骤然回到初中时代的第一堂化学课,看着老师像巫婆一样用试管烧杯弄出一些红色蓝色的古怪液体。
“瑜伽强调的是情意、和谐、博爱和平等,它把人从怨愤和欲望中解脱出来,这样的修炼是以提高生活质量为前提的,你千万别理解为无边边际的苦行。譬如这个动作,瑜伽身印,它的效果在于强化手臂肌肉,灵活肩、肘、腕关节,活化髋、膝、踝关节。”宗见当场做了一个示范,双腿盘成莲花状,双手合十,双臂在身后曲起。
“吸气,呼气……”随着宗见的喃喃自语,他的头部尽力向后仰,而后上身缓缓前倾,前额贴地,保持片刻。
宗见那身强健的肌肉,练起瑜伽来,居然柔韧如斯。清川惊异万分。她见过满城做床头瑜伽的尊容,满城的鸡手鸭脚让她深恶痛绝。
“来,我们把袜子脱掉,”宗见拍拍手,率先脱了白色棉袜,赤足站在地毯上,“初学者从懒虫瑜伽进入,我们先学几个坐的姿势。”
清川从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学生,她乖乖按照宗见的指挥,脱下外套,摘了腕表手链,用宗见替她找的细绳绑起头发,赤足与宗见面对面坐下。清川的脚趾与众不同,大拇指比其他指头都要长,依序而下,白且纤细。
“最简单的是散盘坐——跟我做,双腿交叉,左脚压在右腿下方,右脚压在左腿下方。”宗见示范。
“脊背挺直,下巴收紧,对,就是这样,很好!”宗见一边纠正清川,百忙之中竟然称赞道,“你的脚真美。”
清川很尴尬,她的身份和年龄使她不太习惯露骨的赞美。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漂亮的大脚趾,就像艺术家的手指。”宗见补充一句。
做完宗见教的几个入门动作,清川感到透彻肺腑的舒畅,僵硬的关节舒张开来,似乎有氧气从缝隙间渗入,隐痛的膝盖也不再添乱。
“你和你先生不太一样。”宗见审视着她。
来了。清川怒不可遏地想。这么俊秀的男人,竟然也不能免俗。他一定会说,你很随和,你先生比较内向。然后就嬉皮笑脸地蹭上来,言语间占些便宜。这是清川最常遇到的一种状况。语言骚扰。然而宗见接下来说的是:
“你先生的心态很迫切,以至于将瑜伽作为了纯粹的体育运动。”
“而你是淡定的,”他说,“你是在全方位地吸纳瑜伽的精髓。”
晚饭过后,清川没有如常看电视或是准备论文,她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发了整晚的呆。满城以先知先觉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盘问她学习的感受,被她一语带过。
宗见的出现,具有惊天辟地的意义。由宗见,清川清晰地回忆起了一个男孩子。在此之前,她翻尸倒骨,都无法完整地拼凑出他的长相。他们照过一张毕业合影,清川费了很大的力气去寻找,别的时期的毕业照都在,惟独有他的那一张,踪迹全无。
宗见与那个男孩子有一点相似,尤其是侧面,从鼻翼到耳朵的那一条弧线,很单薄,孤零零的。看到那条弧线的刹那,清川突然就想起那个男孩子,先是侧影的轮廓,继而全部回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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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蒿草丛中的初恋(1)
一年以前,在更换节育环的例行检查中,清川被查出患有浆液状卵巢囊肿。医生预言,这种囊肿可能癌变,必须治疗。清川利用暑假做了囊肿切除手术。
手术出了纰漏,麻醉剂的使用略微超量,导致清川术后昏睡了整整24个小时。满城一向不为私事耽误工作,清川一被推出手术室,他就依时去上班了。陪伴在清川身侧的是屠秋莎,她不眠不休地等到清川醒来。
伤口初愈,屠秋莎突然很慎重地说出一个名字,问清川那是谁。清川乍然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忪半晌才反应过来,屠秋莎口中似曾相识的名字属于高中时的一位男同学。
“你在昏迷中,呜呜咽咽地唤着这个名字……”屠秋莎告诉她。
那个男孩子是在高三那年转学过来的,据说原籍在偏远的乡下,因为城里的中学教学质量更为优良,男孩子的家人就凑钱让他来读一年高价书,全力以赴冲刺重点大学。
清川的语文成绩位居榜首,男孩子的数学很棒,他们经常相互请教,彼此间就有了浅淡的情谊。然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高考是相当酷烈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一派刀光剑影的混乱。清川和男孩子注定了不能在高三的兵荒马乱中谈一次青春年少的恋爱。
他们没有亲吻过,没有牵过手,甚至,没有说过爱。
稍显缱绻的一回,是六月末的一天午后,自习时间。窗外知了聒噪,大家都端坐在课桌前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