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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显缱绻的一回,是六月末的一天午后,自习时间。窗外知了聒噪,大家都端坐在课桌前摇摇晃晃地打瞌睡,可又不肯奢侈地回寝室睡午觉。教室里漂浮着浓浓的睡眠的气息,像云一般,把人托起,缓缓缓缓地曳动。细微的鼾声响起来,教室里一阵哄笑。忽然地,就沸腾了。有男生跃上讲台,在黑板上画漫画,有人顽皮地往打鼾的同学头上插一片树叶。
清川嫌吵,约男孩子出去温书。他们揣着书本溜出校门,在河滩边找了一处阴凉的蒿草丛,坐下来看书。河床两侧已然干涸,露出光滑的大石,河中央却水流湍急,卷起清凉的风。蒿草里有蚊虫,清川取出随身携带的清凉油,抹在光光的手臂和小腿上,然后递给男孩子。
“别浪费了,我皮厚,蚊子啃不动的。”记得当时男孩子是这么说的。
背了一会书,清川觉得倦,躺下来,用书遮着眼睛,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那一觉真长啊,伴着青草香、流水声以及河心吹来的风,连续熬夜的清川痛痛快快地酣睡了一场。
男孩子也睡着了,清川醒来时,斜阳西坠了,他犹在梦中。
他们消磨了整个下午。而那个下午,英文老师请来了往届的高考状元介绍应考经验。清川和男孩子都错过了。不知道男孩子是怎么想的,反正清川没有丝毫的悔意。
后来……
就没有后来了。
清川和男孩子如约考取了大学,两地相隔千里。男孩子写过两封信,清川回过一封,都是风轻云淡的。不知怎么的,渐渐就中断了联系。
在男孩子以后,清川正式谈了几次恋爱。奇怪的是,清川每一次都被抛弃掉。她总是很尽力地进入状态,马不停蹄地从这一个战场迅速奔赴另一个战场,斗志昂奋地谈着她永远以为是最后一场的恋爱。她如此投入,如此敬业,然而仍旧无法摆脱被淘汰出局的命运。
学校合唱团的吉他手在黄昏怀抱吉他,站在清川的宿舍楼下,吟唱着台湾校园民谣,成为校园一景。不过这一次的周期很短,两个月便结束。因为吉他手爱上了别人,他站在了另一间窗下弹奏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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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手让清川找到了自信,但又将她重新扔进荒芜的悸动之中。她不甘心。她需要不断地印证自己。于是她对每一次艳遇来者不拒。
第二次是跟一个神经质的诗歌爱好者,那家伙个头很矮,喜欢踮着脚尖走路,动辄向着清川背诵长篇大论的诗句:
成熟到对奴役和阉割着魔的成|人吗?他已经繁茂地发展到开花期,但是要开花吗?开花意味着在堕落中死去,他宁愿死于蓓蕾之中。这是年轻的胜利者的无上之举。他宁愿让自己的梦想遭杀戮,也不愿让它们被玷污。他已经瞥见了光辉完美的生活,他不愿意成为一个驯服的世界公民从而背叛那梦幻……
他们的约会充斥着晦涩艰深的诗词,清川的肢体开始渐渐隐退,只剩下一对疲惫的耳朵,竭力张开来,呼吸着怪异的诗歌腐败的气息。持续大半年,他们宣告分手。理由是男诗歌爱好者遇见了另一个女诗歌爱好者,可以互诉衷肠,不用再对牛弹琴。
这样的遭遇,重复了好几次。清川心灰意懒,她认为母亲对她的贬斥是恰如其分的。她怀疑自己,也怀疑那些男人。他们是一群背信弃义的猪猡。他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其实清川虽非绝色之辈,尚属中等美女,面目清秀,身材纤瘦,看上去弱不禁风。在成年男人的眼中,她很可能被想象成一种林黛玉似的女人,疾病缠身,同时性冷淡。他们会聪明地退避三舍,把她留给那些青涩的、不解风情的小男生,去做一回怜香惜玉的美梦。
事实上,这是极大的偏见。清川健康得很,她的能力甚至超过了许多貌似丰腴的女人。在诗歌爱好者与吉他手身上,她已经发现,她是个可怕的感官享乐主义者。一经接触到男人的怀抱,感受到男人的体味,她就会浑身瘫软,湿润如一只烂熟的水蜜桃。
睡在蒿草丛中的初恋(2)
“你是一个称职的女人。”她的第三任男友、一位工学硕士对她说。他发现她对抚摩十分敏感,他只用一根手指,就能让她水草丰美。
工学硕士是一个沉迷于冒险的男人。他热中于探索两性关系,却又拒绝婚姻。换言之,这个渴望爱情冒险的男人,却害怕生活冒险。当清川表现出托付终身的意愿,工学硕士如幽灵般飘然而逝,永不现身。
母亲苛刻的教育,使她在任何事情上都极端追求完美,这种信念影响到了她的性观念。她偷偷阅读了一些古代的闺房资料,学习并掌握其间的要领。她对技巧的研习甚为迷信。她把撩拨并填充男人的欲望作为己任。女人的欲望是耻辱的,男人的欲望却是事先被谅解的。这是清川从母亲那里承继的理论。
临近大学毕业,清川认识了花满城。满城是同校同级的中文系学生。两人同时应一名老先生的邀约,帮忙整理法律方面的古籍读物。清川的专业是法律,而满城擅长古文,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满城不爱说话,每日准点到来,准点离去。他们在老先生宽大的书房里埋头用功。有一天,满城突然没来由地说道:
“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份资料,断绝来往吧。”
清川听懂了。过半晌她茫然问道:
“这是几时发生的呢?”
满城低着头,看着手上的资料。小朋友闯了祸,受到责备以后,会有类似的姿态。清川无奈地摊摊手,对着满桌的资料,叹息道,真是懦弱。
她跌了跟头,学了乖,不再认为飞蛾扑火的爱情属于自己这等肉身凡胎。在几个有可能的男人中间,她接受了满城。满城性情古板,在恋爱过程中,他对清川很尊重,并无轻薄的举动,不过时有小恩小惠奉送。他的礼物清单计有:一只仿真皮钱夹、一本言情小说、一个会唱歌的玩具娃娃、大瓶的国产夜巴黎花露水。这些低劣蠢物,说明花满城一则精打细算,二则不懂得女人的心思。这两样,在恋爱疲劳的清川看来,都是不可多得的优点。一毕业,她就嫁给了这个忠厚木讷的住家男人。
这是一桩很成功的婚配。满城的各项条件与清川甚为匹配,那年月阔佬一说还未诞生,衡量女人幸福的标准很简单,不过是拥有满城那样一个沉默寡言、貌似忠厚的丈夫。而且满城忠心耿耿,肯作出娶她的承诺,对她的非Chu女之身全不计较,尽管他是慌张的处男。
当清川那些自命不凡的女同学仍在水深火热中寻找老公的时候,她已经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儿。在婚姻的成绩榜上,她照旧名列前茅。她对她的婚姻非常满意。
但是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活在舞台上,他终究是要脱下戏装,回复原形的。婚后的花满城判若两人,怪癖和陋习层出不穷。清川纡尊降贵嫁予的,其实是她最为鄙视的那一型男人,懒惰、古怪,缺少激|情。恋爱和结婚的区别,就像正剧与戏说的距离,可以荒腔走板到滑稽的程度。可惜当清川明白过来,木已成舟。
满城宁肯捧着一本古文书发愣也不愿与她上床。他所能给予她的,仅仅是一个完美婚姻的假象。而她不得不披着这张千疮百孔的华丽的裘皮,在人前强颜欢笑。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撑持下去,因为在她早期对模范人生的狭隘理解中,是没有离婚这一说的。
从高中同学那里,清川陆陆续续听过从前那个与她在蒿草丛中酣睡的男孩子的消息——他分配回县教委工作,他考了托福,他去了美国,他在常春藤联盟的名校获得高额奖学金,等等。到了美国,他的讯息猛然稀少下来,直到音信全无。清川忙于结婚、生孩子,忙于考研,慢慢地,忘记了他。
毕竟他们没有刻骨铭心地恋爱过。遗忘,是必然的。
但为什么会在手术后的生死边缘呼唤他呢?清川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爱情的缘故,结婚前的那几场恋爱,倒真有九死一生的味道。吉他手在清川的身体上弹奏了华美的旋律,以此交换了她的心和她的贞洁,对一个女人而言,没有比肉体的融合更为深刻的体验了。诗歌爱好者写给她一首首连抄袭带杜撰的朦胧诗,他的诗和他同样销魂蚀骨。至于工学硕士,他的技巧是性学全书的电影版。可清川念念不忘的,却不是他们。
她呼唤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男孩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魅惑版的跑车(1)
宗见让清川好不容易想起那个男孩子的面目,不过,也仅仅是想起。随之而来的,不是追忆初情,而是对于年华流逝的顾影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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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川每周二下午和屠秋莎准时去练功房,宗见对清川格外关照,每次都在他的私人房间里亲自教她。宗见的说法是,清川程度低,没有合适的班级。当有新的学员参与进来,清川又练到了中级水准,无论如何踩不着节拍,只好由宗见单独授课了。
“怎么样,我这学生够给我面子吧?对你们两口子都挺关照吧?”屠秋莎颇为骄傲。
“是,你是资深美女,杀伤力十级。”清川取笑她。
那一段清川属意买房,奔波于市内各大售楼部。在房子问题上,满城相当倒霉。早期他们一家住在大学的筒子楼里,满城在就职的市人事局分到套房后,他们就长期住在市人事局的宿舍区,后来住房改革,他们用两万块钱买下了栖身的那套小房子。
“瞧你家花先生那熊样儿!你俩一个是大学教师,一个是公务员,住那么小那么旧的房子!整个一无产阶级!抹社会主义的黑!”屠秋莎不止一次地讪笑。
当中清川的学校有过多次集资建房的机会,大多数教师都住上了三室两厅到四室两厅的房子,但由于学校地势不佳,而市人事局位于城市的核心部位,他们压根儿没考虑过搬离人事局的宿舍。
三年前,人事局修建了一批集资房,是电梯公寓。满城出差在外,选房的位次被人调换,摆在满城和清川面前的,只有一套两百平米的顶楼跃层,售价奇高。他们咬牙选定下来,打电话四处筹集首付款。钱凑齐了,满城却接到局里的通知,说是有上级领导看中那套房,希望他从大局出发,发扬集体主义精神,退房让贤。
满城一向视领导的话为圣旨,丝毫不敢违拗,立即退了房。过后听说上级领导子虚乌有,那套房子卖给了一位副局长的亲戚。清川气愤难平,要满城去上告,把事情闹大,讨回公道。满城息事宁人,在愤懑中沉默着,等待人事局再度修建新房。
但那竟是最后一次。
错过了末班车,他们就被固定在了原处。房子十分老旧,面积不过65平米,两房,狭窄的客厅。阳台倒敞亮,邻居们多半将之封闭,改成储藏室或是小客房。满城坚决不改,保留阳台的采光功能,栽种了大量绿色植物。清川和满城在园艺方面倒是爱好一致,区别在于,满城以欣赏为主,清川以种植为主。
“您是袖手旁观、指点江山的大少爷,我是播种施肥、亲力亲为的小丫鬟。”清川讥讽地对满城说过。
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一旦搬过来,就涉及聘请保姆。一下子增加两个人,这套袖珍的房子是无论如何都吞咽不了的。唯一的法子是另觅新房。满城既然答应另觅新房,而清川也大大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