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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墙围着一块空地。那么,现在为什么还有人愿意作校长教员呢?不干是闲着,干也是闲着,何必不干呢?再说,有个校长教员的名衔到底是有用的,由学生升为教员,由教员升为校长,这本来是轮环教育的必遵之路;现在呢,校长教员既无钱可拿,只好借着这个头衔作升官的阶梯。这样,我们的学校里没教育,可是有学生有教员有校长,而且任何学校都是最高学府。学生一听说自己的学校是最高学府,心眼里便麻那么一下,而后天下太平。
学校里既没有教育,真要读书的人怎办呢?恢复老制度——聘请家庭教师教子弟在家中念书。自然,这只有富足的人家才能办到,大多数的儿童还是得到学校里去失学。这个教育的失败把猫国的最后希望打得连影子也没有了。新教育的初一试行是污蔑新学识的时期。新制度必须与新学识一同由外国搬运过来,学识而名之曰新的,显然是学识老在往前进展,日新月异的搜求真理。可是新制度与新学识到了我们这里便立刻长了白毛,象雨天的东西发霉。本来吗,采取别人家的制度学识最容易象由别人身上割下一块肉补在自己身上,自己觉得只要从别人身上割来一块肉就够了,大家只管割取人家的新肉,而不管肌肉所需的一切养分。取来一堆新知识,而不晓得研究的精神,势必走到轮环教育上去不可。这是污辱新知识,可是,在这个时期,人们确是抱着一种希望,虽然他们以为从别人身上割取一块新肉便会使自己长生不老是错误的,可是究竟他们有这么一点迷信,他们总以为只要新知识一到——不管是多么小的一点——他们立刻会与外国一样的兴旺起来。这个梦想与自傲还是可原谅的,多少是有点希冀的。到了现在,人们只知道学校是争校长,打教员,闹风潮的所在,于是他们把这个现象与新知识煮在一个锅里咒骂了:新知识不但不足以强国,而且是毁人的,他们想。这样,由污蔑新知识时期进而为咒骂新知识时期。现在家庭聘请教师教读子弟,新知识一概除外,我们原有的老石头书的价钱增长了十倍。我的祖父非常的得意,以为这是国粹战胜了外国学问。我的父亲高兴了,他把儿子送到外国读书,以为这么一办,只有他的儿子可以明白一切,可以将来帮助他利用新知识去欺骗那些抱着石头书本的人。父亲是精明强干的,他总以为外国的新知识是有用的,可是只要几个人学会便够了,有几个学会外国的把戏,我们便会强盛起来。可是一班的人还是同情于祖父:新知识是种魔术邪法,只会使人头晕目眩,只会使儿子打父亲,女儿骂母亲,学生杀教员,一点好处也没有。这咒骂新知识的时期便离亡国时期很近了。
你问,这新教育崩溃的原因何在?我回答不出。我只觉得是因为没有人格。你看,当新教育初一来到的时候,人们为什么要它?是因为大家想多发一点财,而不是想叫子弟多明白一点事,是想多造出点新而好用的东西,不是想叫人们多知道一些真理。这个态度已使教育失去养成良好人格和启发研究精神的主旨的一部分。及至新学校成立了,学校里有人,而无人格,教员为挣钱,校长为挣钱,学生为预备挣钱,大家看学校是一种新式的饭铺;什么是教育,没有人过问。又赶上国家衰弱,社会黑暗,皇上没有人格,政客没有人格,人民没有人格,于是这学校外的没人格又把学校里的没人格加料的洗染了一番。自然,在这贫弱的国家里,许多人们连吃还吃不饱,是很难以讲到人格的,人格多半是由经济压迫而堕落的。不错。但是,这不足以作办教育的人们的辩护。为什么要教育?救国。怎样救国?知识与人格。这在一办教育的时候便应打定主意,这在一愿作校长教师的时候便应该牺牲了自己的那点小利益。也许我对于办教育的人的期许过重了。人总是人,一个教员正和一个妓女一样的怕挨饿。我似乎不应专责备教员,我也确乎不肯专责备他们。但是,有的女人纵然挨饿也不肯当妓女,那么,办教育的难道就不能咬一咬牙作个有人格的人?自然,政府是最爱欺侮老实人的,办教育的人越老实便越受欺侮;可是,无论怎样不好的政府,也要顾及一点民意吧。假如我们办教育的真有人格,造就出的学生也有人格,社会上能永远瞎着眼看不出好坏吗?假如社会看办教育的人如慈父,而造就出的学生都能在社会上有些成就,政府敢轻视教育?敢不发经费?我相信有十年的人格教育,猫国便会变个样子。可是,新教育已办了二百年了,结果?假如在老制度之下能养成一种老实,爱父母,守规矩的人们,怎么新教育会没有相当的好成绩呢?人人说——尤其是办教育的人们——社会黑暗,把社会变白了是谁的责任?办教育的人只怨社会黑暗,而不记得他们的责任是使社会变白了的,不记得他们的人格是黑夜的星光,还有什么希望?!我知道我是太偏,太理想。但是办教育的人是否都应当有点理想?我知道政府社会太不帮忙他们了,但是谁愿意帮忙与政府社会中一样坏的人?
你看见了那宰杀教员的?先不用惊异。那是没人格的教育的当然结果。教员没人格,学生自然也跟着没人格。不但是没人格,而且使人们倒退几万年,返回古代人吃人的光景。人类的进步是极慢的,可是退步极快,一时没人格,人便立刻返归野蛮,况且我们办了二百年的学校?在这二百年中天天不是校长与校长或教员打,便是教员与教员或校长打,不是学生与学生打,便是学生与校长教员打;打是会使人立刻变成兽的,打一次便增多一点野性,所以到了现在,学生宰几个校长或教员是常见的事。你也用不着为校长教员抱不平,我们的是轮环教育,学生有朝一日也必变成校长或教员,自有人来再杀他们。好在多几个这样的校长教师与社会上一点关系没有,学校里谁杀了谁也没人过问。在这种黑暗社会中,人们好象一生出来便小野兽似的东闻闻西抓抓,希望搜寻到一点可吃的东西,一粒砂大的一点便宜都足使他们用全力去捉到。这样的一群小人们恰好在学校里遇上那么一群教师,好象一群小饿兽遇见一群老饿兽,他们非用爪牙较量较量不可了,贪小便宜的欲望烧起由原人遗下来的野性,于是为一本书,一个迷叶,都可以打得死尸满地。闹风潮是青年血性的激动,是有可原谅的;但是,我们此处的风潮是另有风味的,借题目闹起来,拆房子毁东西,而后大家往家里搬砖拾破烂,学生心满意足,家长也皆大欢喜。因闹风潮而家中白得了几块砖,一根木棍,风潮总算没有白闹。校长教师是得机会就偷东西,学生是借机会就拆毁,拆毁完了往家里搬运。校长教师该死。学生该死。学生打死校长教师正是天理昭彰,等学生当了校长教师又被打死也是理之当然,这就是我们的教育。教育能使人变成野兽,不能算没有成绩,哈哈!
第十九节
小蝎是个悲观者。我不能不将他的话打些折扣。但是,学生入学先毕业,和屠宰校长教员,是我亲眼见的;无论我怎样怀疑小蝎的话,我无从与他辩驳。我只能从别的方面探问。“那么,猫国没有学者?”我问。
“有。而且很多。”我看出小蝎又要开玩笑了。果然,他不等我问便接着说:“学者多,是文化优越的表示,可是从另一方面看,也是文化衰落的现象,这要看你怎么规定学者的定义。自然我不会给学者下个定义,不过,假如你愿意看看我们的学者,我可以把他们叫来。”
“请来,你是说?”我矫正他。
“叫来!请,他们就不来了,你不晓得我们的学者的脾气;你等着看吧!迷,去把学者们叫几个来,说我给他们迷叶吃。叫星,花们帮着你分头去找。”
迷笑嘻嘻的走出去。
我似乎没有可问的了,一心专等看学者,小蝎拿来几片迷叶,我们俩慢慢的嚼着,他脸上带着点顶淘气的笑意。
迷和星,花,还有几个女的先回来了,坐了个圆圈把我围在当中。大家看着我,都带出要说话又不敢说的神气。“留神啊,”小蝎向我一笑,“有人要审问你了!”她们全唧唧的笑起来。迷先说了话:“我们要问点事,行不行?”
“行。不过,我对于妇女的事可知道的不多。”我也学会小蝎的微笑与口气。
“告诉我们,你们的女子什么样儿?”大家几乎是一致的问。
我知道我会回答得顶有趣味:“我们的女子,脸上擦白粉。”大家“噢”了一声。“头发收拾得顶好看,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分缝,有的向后拢,都擦着香水香油。”大家的嘴全张得很大,彼此看了看头上的短毛,又一齐闭上嘴,似乎十二分的失望。“耳朵上挂着坠子,有的是珍珠,有的是宝石,一走道儿坠子便前后的摇动。”大家摸了摸脑勺上的小耳朵,有的——大概是花——似乎要把耳朵揪下来。“穿着顶好看的衣裳,虽然穿着衣裳,可是设法要露出点肌肉来,若隐若现,比你们这全光着的更好看。”我是有点故意与迷们开玩笑:“光着身子只有肌肉的美,可是肌肉的颜色太一致,穿上各种颜色的衣裳呢,又有光彩,又有颜色,所以我们的女子虽然不反对赤身,可是就在顶热的夏天也多少穿点东西。还穿鞋呢,皮子的,缎子的,都是高底儿,鞋尖上镶着珠子,鞋跟上绣着花,好看不好看?”我等她们回答。没有出声的,大家的嘴都成了个大写的“O”。“在古时候,我们的女子有把脚裹得这么小的,”我把大指和食指捏在一块比了一比,“现在已经完全不裹脚了,改为——”大家没等我说完这句,一齐出了声:“为什么不裹了呢?为什么不裹了呢?糊涂!脚那么小,多么好看,小脚尖上镶上颗小珠子,多么好看!”大家似乎真动了感情,我只好安慰她们:“别忙,等我说完!她们不是不裹脚了吗,可是都穿上高底鞋,脚尖在这儿,”我指了指鼻尖,“脚踵在这儿,”我指了头顶,“把身量能加高五寸。好看哪,而且把脚骨窝折了呢,而且有时候还得扶着墙走呢,而且设若折了一个底儿还一高一低的蹦呢!”大家都满意了,可是越对地球上的女子满意,对她们自己越觉得失望,大家都轻轻的把脚藏在腿底下去了。
我等着她们问我些别的问题。哼,大家似乎被高底鞋给迷住了:
“鞋底有多么高,你说?”一个问。
“鞋上面有花,对不对?”又一个问。
“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响?”又一个问。
“脚骨怎么折?是穿上鞋自然的折了呢,还是先弯折了脚骨再穿鞋?”又一个问。
“皮子作的?人皮行不行?”又一个问。
“绣花?什么花?什么颜色?”又一个问。
我要是会制革和作鞋,当时便能发了财,我看出来。我正要告诉她们,我们的女子除了穿高底鞋还会作事,学者们来到了。
“迷,”小蝎说,“去预备迷叶汁。”又向花们说,“你们到别处去讨论高底鞋吧。”
来了八位学者,进门向小蝎行了个礼便坐在地上,都扬着脸向上看,连捎我一眼都不屑于。
迷把迷叶汁拿来,大家都慢慢的喝了一大气,闭上眼,好似更不屑于看我了。
他们不看我,正好;我正好细细的看他们。八位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