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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发现,我没办法再睡着了。
我依旧把大把的时间耗费在床上,可我就是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一小块不知因何而发黄的污渍,它的形状上尖下圆,就像一颗巨大的刚从眼眶中滑落的眼泪。
大多的时候,我都会从床的这边滚到那边,再重新滚回来—学校寝室的床小得可怜,我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翻滚几圈,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撞到护栏,听说曾有个师姐睡得太死不知怎么的从床上掉下去,摔坏了腰椎,从此无法再站立。
我在这个寝室住了两年,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但自从失眠后,只要身体或手的某一部分碰到冰冷的护栏,我就怀疑自己要掉下去,然后突然惊醒,无论我是睡着,还是醒着。
李婉挺担心我的,无数次询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我现在脸上的黑眼圈就像用浓墨一笔一笔画上的,乍一看总会吓一跳。
可我不能告诉她。
我不能。
有天早上李缪缪给我打来了电话,说祝融和易扬打了起来,让我快点过来劝阻。我站在太阳乱七八糟的光影下,猛地一惊,我知道,审判来了。
我匆匆往前走了几步,发现速度太慢,索性脱了高跟鞋,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踩着滚烫的地板奔跑起来,甚至等不及去拦车,直接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诺澜公寓。
公寓的门是打开的,我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两人分别占据了一只沙发,脸也转向了另外一边,像两个闹脾气的小孩。两人脸上都挂了彩,易扬嘴角红肿流血,T恤也被撕破,头发乱糟糟,祝融更狼狈,眼睛是青的,脸颊也是青紫,可见易扬下了多重的手。
见我进门,谁也没有搭理我。
李缪缪提着医药箱站在客厅最中央,踟蹰着不知该怎么办。
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可还是要问:“他们到底怎么了?”
她重重地将医药箱往桌上一放,冷哼了一声:“内讧呗!”
我听见了玻璃细小的迸裂声,又仿佛是我的错觉。
那天得知消息之后,易扬消沉了两天,但很快他也像祝融一样开始寻求真相。那是一个上市网游,不是什么国家机密,稍微一搜索就能得知是哪个公司出品,只要顺藤摸瓜,很快就能得知答案。可是祝融却阻止他继续查下去,他告诉了易扬,是他泄露了资料,是他将数据暴露给了华宇。易扬当然不会信,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可祝融就是咬紧牙关,说是自己。
“我觉得骑魂在我们手上做不出成绩,还不如卖给大公司,这样收益来得更快!”他轻飘飘的这样一句,换回了易扬一个拳头。
高中时我见过祝融和易扬打架,两人虽然身材相当,但军人家庭出身的祝融总是轻易就将易扬撂倒,而这一次,他却被易扬压在身下打了不知道多少下也没有反抗,他的消极应对更加激动易扬,换得了更重的拳头,最后他没办法,只能还手。
李缪缪在复述的时候,表情是冷的,眼睛斜睨着祝融,像是看着杀父仇人:“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汉奸,看来吃里爬外的事情谁都喜欢做!”
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怒气,可这事不是祝融的错,他只是帮我背了黑锅。
李缪缪的声音刚落,易扬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才发现他的眼睛完全是红的。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祝融身上,声音听上去像在发抖:“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祝融,你说的是真的吗?”他背着光,高大的身躯在此时却显得微微的佝偻,声音不大,不像是在质问,反倒像是祈求。
他的话音刚落,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整个人都被一种叫“自责”的情绪包裹着。
“易扬……”
我想告诉他,不是祝融,是我,毁了他梦想的人其实是我,却发现我发不出一点声音—祝融从身后抱住了我,将我的脸按在他的怀里,他的另一只手正捂着我的嘴,从易扬的方向,我就像埋首在他的怀里哭。
“对不起,易扬。”他的声音嗡嗡嗡地顺着骨骼传来。
易扬的声音就像从牙缝中挤出一样,伴随着粗气:“祝融,你行,你真行!”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摔门声。
我从这个温暖的怀抱中仰起头,刚好对上他望下来的目光,他已经松开了捂住我嘴的手,脸上的青肿让他看起来显得滑稽。我一直在看他,想要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些别的情绪,可是他却将手盖在了我的眼睛上,遮住我的视线。
“别看了。”他说。
我知道他心里是难过的,可是他不说。
他总是这样,难过了不说,悲伤也不说,委屈了也不说,一个人默默地扛着,好像这样世界就能永远保持原状,永远不会崩坏。
帮祝融处理好伤口后,我们在诺澜公寓的门口分别,他回博陵大,我回桥江大学。易扬一走,好像我们都没有什么资格留下来了。
“宝榛,你等等!”我听到李缪缪的声音。
我在这时才发现,她一直穿着几天前的衣服,就是我们去海边那个夜晚的那一套。这对于一个一天洗两次澡,每天敷一片相当于我一天伙食费的面膜,一个月没有买新衣服就觉得自己人生要完蛋的人来说太不正常了。
许是担心易扬,她这几天一直没有回去,她踩着小高跟慢慢地走到我面前,短发有点油腻,面色阴沉,看起来像颗发馊的粽子。
“宝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不由得有些心虚,避开了她的目光:“你说什么!”
彼时还没到秋天,街上的树却开始落叶,绿的黄的叶子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地洒在大街上。我用脚轻轻地碾着其中的一片,接着,听到李缪缪在冷笑:“宝榛,刚刚在楼上,你想对易扬说什么?”
她顿了顿,又说:“你真的以为大家都是傻子吗?你真的以为易扬相信祝融那些鬼话吗?他是什么家庭出身,他要什么有什么,什么时候把钱放在心上了!起先被他一说我还以为是他真的就做了蠢事,可仔细一想,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宝榛,易扬怒气冲头没有去思考,可我还没被冲昏头脑,冷静下来谁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我现在真想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还在不在,看看你还有没有心,为什么做了这样的事你还能一脸平静!”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稀薄,否则我怎么会感到呼吸困难。面对李缪缪的指责,我束手无策,只能用力地挺直脊梁,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许宝榛,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会直接给你一巴掌!”
她丢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
其实,我也想给自己一巴掌。
04。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整个人都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
而当我走到寝室楼下,看到站在花坛边的人的时候,就像被一桶冷水当头淋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我顿住了脚步,远远地望着那个人,他的背后是一大片与他毫不相符的翠绿,他就置身其中,整个人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宝榛。”他喊我,像以往的每一次。
我捏着拳头,平静地一步步朝他走去,然后狠狠地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我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他的脸被我这一巴掌打偏了方向,很快就浮起红肿的五指印。他估计也被我这一巴掌打蒙了,好一会儿才将头转过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多么的假慈悲。
“你找我?”
我不说话,只能狠狠地瞪着他,即便我有很多要问的,在这一刻我也什么都说不出,我就怕自己一开口,不但没有气势反而带上了哭腔。
“我知道你在找我,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对不对?今天,你会通通得到答案。”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愤怒。我就像一只小动物,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现在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便告诉你真相吧!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在敌人面前,无论你心里有多慌乱多恐惧,都不能喜形于色,把情绪暴露给他知道,相当于露出自己的后背。
“我不会再相信你的,你说的,我一句都不会再相信。”
“可是,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你跟我走。”
他的语气笃定得很,好像我一定会跟着他去一样。
事实上,我也去了。
你们一定想不到,我们去的是哪里。
当车子开上高架桥,城区慢慢远离时,我有一瞬间的恐慌:“我们要去哪里?你要把我带到哪去?”
“宝榛,别慌。”他的语气亲密又温柔,好像我还是他的女朋友一样,然后我也想起了,我的确还是他的女朋友,我们还没有正式分手。
车子将我们带到了郊区的疗养院,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不认识什么住在这个地方的人,所以当林达西说下车时,我心里一怵,觉得很不对劲。
“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没有,就是这里。”他说。
庭院里栽种了很多我在博陵看不到的花草,有护士搀着穿病号服的老人在花园散步,夕阳圆滚滚地挂在这肃穆的建筑后,像一个腌渍失败的咸鸭蛋黄,干燥,寡淡。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当我一只脚踏进来这种不喜欢的感觉便随之衍生,这里不比医院人来人往,但同样的让人感到不舒服。
林达西熟门熟路地领着我往走廊深处走,越往里越发觉到阴森,走到尽头再回头望,走廊空荡荡的,空无一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从小到大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都被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可是,当林达西推开病房门时我还是愣住了—躺在病床上是个女孩儿,和我们差不多年纪,很瘦,瘦到我无法辨认她的面容到底是美是丑,她身上插着各种管道,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们的进入并没有干扰到她的沉睡。
“这是谁?我不认识。”我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到她,我也不敢靠近。
林达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放缓了脚步走向那女孩,帮她把盖在腰间的被子拉到了胸部,又轻轻用手梳理了她的头发。他做这一切的动作很温柔,小心翼翼的,宛若那是他的恋人。
这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女孩是谁?”
“她叫赵蔓,两年前出了一场车祸,结果到现在她还没有醒来。”他的口吻不悲不喜,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一件事。
“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骗你,为什么利用你吗?这个女孩是因为祝融才躺在这里的,是祝融害了她!”
他的话音刚落,我便脱口而出:“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反正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祝融不是坏人,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你不是说她是车祸吗?车祸又关祝融什么事!”
“车祸是一场意外,但如果不是祝融,这场意外也不会发生!他伤害了她,所以她才会精神恍惚!她发生车祸的前一秒我还在和她打电话,才挂了电话,她就出事了!当时她正在哭,你根本不知道她哭得多伤心!”
“不可能,我不相信。”我脑中的记忆飞快地倒带,可我的记忆里始终没有出现赵蔓这个名字,以及躺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
“你还是不相信!”他固执地说,“在你心里始终认为他是个好人,他对你好,所以他不可能会伤害别人是不是?”他指着女孩儿,声音已经微微发抖,“赵蔓,这个女孩,就是因为你口中的祝融,你亲爱的好朋友才会躺在这里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