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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寒行》和《却东西门行》都写军旅生涯体验和感受,用比兴,用倒唱、顺唱对衬,客观伤时和主观伤怀悉皆痛切彻骨,真实感人,而且具有相当浓厚的汉乐府情味。四言诗当时业已式微,曹操旧瓶装新酒,借以抒怀言志,也为一时之冠。如《短歌行》为争取荀彧而作,活用《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二句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四句,倾吐“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衷情,诚朴的语词、吞吐的笔致寓入了丰沛的情愫、雄健的气势。《步出夏门行》第一首《观沧海》和第四首《龟虽寿》,前者描写其“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所见所感,后者畅述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所思所愿,既有“霸气”又有“菩萨气”(谭元春语,见《古诗归》),可谓四言绝响。陈祚明认为“曹孟德诗如摩云之鵰,振翮捷起,排焱烟,指霄汉,其回翔扶摇,意取直上,不肯乍下,复高作起落之势”(《采薇堂古诗选》),或许有过誉之嫌。不过无论怎么说,曹操以其积极趋时进取的自由心态从事诗歌创作,的确开了建安诗风。
曹丕一生只活了40岁,但他“好文学,以著述为务”,在皇帝作家中堪称前无古人,后少来者。他的诗,气宇比乃翁曹操逊色,艺术成就却在其上。撇开他和曹植都凭着天潢贵胄身份,写过一些“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见《文心雕龙·明诗篇》)的酬唱诗不说,他的诗题旨归也有不少关涉出师盛况、统一大业、妇女不幸、游子心切的,写什么悉从己意。在怎么写和写得怎么样上,曹丕的过人之处在于,语言精雅,情调谐婉。沈德潜指出,“子桓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矣。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情。”
(见《古诗源》)他承继了《古诗十九首》那种情调,而又赋予文士雅化的精醇娟丽,开了后世唯美诗风、婉约诗派的先河。他的七言诗《燕歌行》二首,在汉诗诗体发展史上,尤为七言体诗的发轫佳作,精美浏亮,凄惋动人。曹丕的文学评论,比创作贡献更大。他的《典论·论文》,文学史界公认为中国文学批评专著的发端佳构。两样都是亘古第一人,两样都称佳,他的文学地位和影响自在不言中。
《典论·论文》的特出贡献主要有四点。第一点,曹丕明确地提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学是否真的那么了不起,姑且不管它。然而,把文学从先秦两汉一以贯之的六经附庸地位切割出来,肯定它的独立性、崇高性和不朽性,无论如何是破天荒的,解放性的,言了前人之未能言和未敢言。第二点,曹丕对不同文体的不同形式要求作出了点画:“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尽管涉及的文体并非都属文学,但这种区分毕竟呼应了文学的独立性,揭示了文体的差异性,为文学未来的演进和发展指出了新方向。第三点,曹丕首倡了“文气”之说,主张“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所谓的“文气”,就是创作主体个人才情性格见诸作品的个性显示。文学个性是文学自由的精魂所在,无论曹丕的说法如何粗砺,他终究是率先强调了重视文学个性,这一贡献丝毫不亚于上述两点,甚或有所过之。第四点,他不仅一般性地批评了“自古而然”的“文人相轻”现象,而且具体性地点评了“建安七子”的长短优劣,并且相当精当。这是积极的文学批评,也是自由的文学批评,他算作了一次示范。建安文学的实践证明,积极而自由的文学批评与积极而自由的文学创作犹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两轮齐动或两翼齐飞才能促进积极而自由的文学大业。
曹植的自然生命也不长,只活了41岁,魏明帝曹叡太和六年(232)便悒郁而终了。但他的文学生命很长,不仅响震于当世,高标逸韵稳居建安文人之首,而且辉耀于千秋,成为中国古代文学长廊里最卓越的诗人之一。以曹丕当上皇帝那年(220)划界,曹植的生活和创作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一时期大致与曹丕相仿,贵公子“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自娱自乐,自由自在。大同当中不时流露出小异,一是如《赠徐干》所写的“宝弃怨何人,和氏有其愆,弹冠俟知己,知己谁不然”,宣泄出了对于沉溺优裕生活,难以展示才华建功立业的苦闷。二是如《送应氏》所写的“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生亲,气结不能言”,对于洛阳历经董卓之乱后近20年未得恢复,满目荒芜,产生了无限感慨。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成为魏文帝,兄弟关系从兹变成君臣关系,政治上争权沦为失败者的曹植从兹屡被贬爵徙封,极为失意。太和元年(227)曹叡即位后,这样的处境仍未改变,使他郁闷、愤激终身。愤怒原本就有助于出诗人,何况他“柔情丽质,不减文章,而肝肠气骨,时有块垒处,似为过之”(钟惺评语,见《古诗归》),后期诗文便充溢着渴望自由、反抗迫害、蔑视庸俗的思想情蕴,以及怀才不遇的愤懑情俗,一时无人可以企及。
钟嵘《诗品》曾说,曹植的五言诗“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誉为“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这样的类比毋宁有点过头,但曹植的诗歌佳作如《箜篌引》、《怨歌行》、《名都篇》、《美女篇》、《白马篇》、《吁嗟篇》、《弃妇篇》、《赠丁仪》、《赠白马王彪》、《野田黄雀行》、《杂诗》、《七哀诗》等等,的确与《国风》异世同律,使时人攀仰莫及。诸如诗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志气,“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的怨气,“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的怒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的郁气,无不宣泄块垒,透见肝肠。而“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之类,语言之华采,音节之铿锵,篇章之宏肆,形象之奇警,果真如张戒所赞“金声而玉振之,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见《岁寒堂诗话》)。从屈原至陶潜七百余年间,若论创作个性之鲜明,主体自由之张扬,可以说曹植独步,三人各是一座高峰。
辞赋,曹植同样本色当行,雄姿鹰扬。他写过不少抒情小赋,情致和词采多如其诗,却不如《洛神赋》。如小序自述,这篇赋是“黄初三年(222),余朝京师,归济洛川(洛水)”,因“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而作。通篇取法于战国时期宋玉的《神女赋》,结构布局、人物形貌和衣饰都有沿袭关系,形象描绘、情感意蕴和寄托却超越了《神女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望“皎若太阳升朝霞”,迫察“灼若芙蓉出渌波”的系列比喻,由静态到动态,由朦胧到显形,由远望到近赏,将洛神之美写得惊艳无比,活脱脱地跃然纸上。既而在人神际遇之间,进一步刻画洛神如何“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如何“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由外形而显内情,细致入微,精妙绝肖。似幻似真,瞬即消逝,自然切入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的情蕴主旨,构建出一种使人怅惘的“遗情想象,顾望怀愁”。“怀愁”的深层,实质上寄寓着曹植的命运嗟叹:
理想的追求可望不可即。较之于宋玉以及诸多汉人大赋,《洛神赋》表达的个人情怀更真切,更可触可摸,更可思可鉴;将汉语的修辞功能和辞赋的抒情功能融合为一,发挥到极致,尤其胜过了那些前人,开通了魏晋南北朝抒情赋的勃兴之路。加上诗歌的杰出成就,完全可以说,曹植政治上理想受抑,对他固然是个不愿接受而又不可抗拒的人生灾难,但对中国文学则是一件幸事。幸就幸在,它让中国历史少了一个或许会像隋炀帝加李后主似的负一流皇帝,多了一个前追屈原、后引陶潜的超一流作家。
“建安七子”中,诗赋成就最高是王粲。《文心雕龙·才略篇》认为:“仲宣(王粲的字)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他的《七哀诗》三首和《从军诗五首》,分别写乱离感受、羁旅生涯和军旅闻见,都自伤情多,苍凉悲慨。《杂诗》、《公宴诗》和《咏史诗》,也从多角度抒写了他的人生际遇、态度和情调。特别为人称道的,是他羁旅荆州期间写的《登楼赋》。这篇赋,与《七哀诗》第二首“羁旅终无极,忧思壮难任”背景相同,情致相通。由“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破题,首先描述了登楼所览,引出“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主题浩叹。其次叙写了怀乡深情,缠绵至切,归之于“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最后从眼中景、心中情提升到社会现实层面,既对“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的乱离尘世“意忉怛而憯恻”,更对“步栖迟以徒倚兮,白日忽其西匿”的虚度光阴“心凄怆以感发”,从而表达出“冀王道之一平”的期盼。个人的思想感情与社会的动乱势态、人民的安定希冀息息相连,写景与抒情、用典笔笔相扣,使《登楼赋》与《洛神赋》并为双璧,成为当世抒情赋的代表作。他当时所登之楼在今湖北当阳,而当阳、襄阳、江陵三地后世都有“仲宣楼”,足见这篇赋响及后世何等深远。
陈琳以章表书记见长,章表书记文体本身不属于文学,但赋与骈文形式,又使其可以跻身文学之林。从东汉中、后期始,文章就有了骈化趋向,建安文人慷慨任气,更加推波助澜。诸如曹丕的《典论·论文》、《与吴质书》,曹植的《与杨德祖书》、《求自试表》等等,都以散带骈,气势疏畅,发议纵横捭阖,悚人视听,抒情抑扬往复,悱恻动人。陈琳的诗歌成就不及曹氏兄弟,骈文水准却能够与之上下颉颃。他的《为袁绍檄豫州》、《为袁绍与公孙瓒书》、《檄吴将校部曲》等檄文书信,铺陈辞藻洋洋洒洒,夸张形势贲贲勃勃,指摘丑恶如金针刺穴,陈说利害如疾风掠地,堪称张力十足。如声讨曹操那篇著名檄文,一破题便骂曹氏三代,直令曹操一读,头痛疾立愈,折射出文本的刺激力之强。后来曹操收服陈琳时,责其“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耶”,陈琳答以“矢在弦上,不可不发”,又反映出文气如虹,不可阻遏。而他从政治上数落曹操“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虐民,毒施人鬼”,“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内容且不论,仅从行文的骈偶对称、铺张扬厉来看,已开六朝骈文之先河。同为“建安七子”的阮瑀也写过《为曹公作书与孙权》,王粲也写过《为刘荆州与袁谭书》、《为刘荆州与袁尚书》,辞章风貌与陈琳檄文颇为近似,但委婉切致,雄健恣肆却不能及。
曹魏政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