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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请坟园的泥水工将加里的棺木推到墙内的洞里去,大家看着棺木完全推进去了,神父这才拿出一个小瓶子来,里面装着一些水。
〃这个,你来洒吧!〃他一面用手很小心的摸着他的长发,一面将水瓶交给我。
〃是家属要洒的?〃
〃是,也不是。〃领事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拿起瓶子来往加里的棺木上洒了几滴水,神父站在我旁边突然划了一个十字。
〃好了!可以封上了。〃领事对泥水工说。
〃等一下。〃我将一把加里院子里的花丢到他的棺材上去,泥水工这才一块砖一块砖的封起墙来。
我们四个人再度沉默的木立着,不知说什么好。〃请问你们替加里付了多少医药费?〃
〃帐单在这里,不多,住院时先付了一大半。〃荷西将帐单拿出来。
〃好,明后天请你们再来一次,我们弄好了文件就会结清给你们,好在加里自己的钱还有剩。〃
〃谢谢!〃我们简短的说了一句。
这时坟场刮起了一阵风,神父将他的圣经夹在腋下,两只手不断的理他的头发,有礼的举止却盖不住他的不耐。〃这样吧!我们很忙,奇 …書∧ 網先走了,这面墙……〃
〃没关系,我们等他砌好了再走,您们请便。〃我很快的说。
〃那好,加里的家属我们已经通知了,到现在没有回音,他的衣物……唉!〃
〃我们会理好送去领事馆的,这不重要了。〃
〃好,那么再见了。〃
〃再见!谢谢你们来。〃等砌好了墙,我再看了一眼这面完全是死人居所的墙,给了泥水工他该得的费用,也大步的跟荷西一起走出去。
荷西与我离开了撒哈拉沙漠之后,就搬到了近西北非在大西洋海中的西属加纳利群岛暂时安居下来。
在我们租下新家的这个沿海的社区里,住着大约一百多户人家,这儿大半是白色的平房,沿着山坡往一个平静的小海湾里建筑下去。
虽说它是西班牙的属地,我们住的地方却完完全全是北欧人来度假、退休、居留的一块乐土,西班牙人反倒不多见。
这儿终年不雨,阳光普照,四季如春,尤其是我们选择的海湾,往往散步两三小时也碰不到一个人影。海滩就在家的下面,除了偶尔有一两个步伐蹒跚的老人拖着狗在晒太阳之外,这一片地方安详得近乎荒凉,望着一排排美丽的洋房和蕃茄田,我常常不相信这儿有那么多活着的人住着。〃欢迎你们搬来这里,我们这个社区,太需要年轻人加入。这块美丽的山坡,唯一缺少的就是笑声和生命的气氛,这儿,树和花年年都在长,只有老人,一批批像苍蝇似的在死去,新的一代,再也不肯来这片死寂的地方了。〃
社区的瑞典负责人与我们重重的握着手,诚恳的表示他对我们的接纳,又好似惋惜什么的叹了口气。
〃这一点您不用愁,三毛是个和气友爱的太太,我,是个粗人,不会文文静静的说话,只要邻居不嫌吵,我们会把住的一整条街都弄活泼起来。〃荷西半开玩笑的对这个负责人说,同时接下了一大串租来小屋的钥匙。
我们从车上搬东西进新家去的那一天,每一幢房子里都有人从窗口在张望,没有一个月左右,这条街上的邻居大部分都被我们认识了,早晚经过他们的家,我都叫着他们的名字,扬扬手,打个招呼,再问问他们要不要我们的车去市场买些什么东西带回来。偶尔荷西在海里捉到了鱼,我们也会拿蝇子串起来,挨家去送鱼给这些平均都算高龄的北欧人,把他们的门打得碰碰地响。
〃其实这里埋伏着好多人,只是乍时看不出来,我们可不能做坏事。〃我对荷西说。
〃这么安静的地方,要我做什么捣蛋的事也找不到对象,倒是你,老是跳进隔壁人家院子去采花,不要再去了。〃〃隔壁没有人住。〃我理直气壮的回答着他。
〃我前几天还看到灯光。〃
〃真的?奇怪。〃我说着就往花园跑去。
〃你去哪里?三毛。〃
他叫我的时候,我早已爬过短墙了。
这个像鬼屋一样的小院子里的花床一向开得好似一匹彩色的缎子,我总是挑白色的小菊花采,很少注意到那幢门窗紧闭,窗帘完全拉上的房子里是不是有人住,因为它那个气氛,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幢住家,我几乎肯定它是空的。我绕了一圈房子,窗帘密密的对着大窗,实在看不进去,绕到前面,拿脸凑到钥匙洞里去看,还是看不到什么。〃荷西,你弄错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往家的方向喊着。
再一回头,突然在我那么近的玻璃窗口,我看见了一张可怕的老脸,没有表情的注视着我,我被这意外吓得背脊都凉了,慢慢的转身对着他,口里很勉强的才吐出一句结结巴巴的〃日安。〃
我盯住这个老人看,他却缓缓的开了大玻璃门。〃我不知道这里住着个人。对不起。〃我用西班牙话对他说。
〃啊!啊!〃这个老人显然是跛着脚,他用手撑着门框费力的发出一些声音。
〃你说西班牙话?〃我试探的问他。
〃不,不,西班牙,不会。〃沙哑的声音,尽力的打着手势,脸上露出一丝丝微笑,不再那么怕人了。
〃你是瑞典人?〃我用德文问他。
〃是,是,我,加里,加里。〃他可能听得懂德文,却讲不成句。
〃我,三毛,我讲德文你懂吗?〃
〃是,是,我,德国,会听,不会讲。〃他好似站不住了似的,我连忙把他扶进去,放他在椅子上。
〃我就住在隔壁,我先生荷西和我住那边,再见!〃说完我跟他握握手,就爬墙回家了。
〃荷西,隔壁住着一个可怕的瑞典人。〃我向荷西说。〃几岁?〃
〃不知道,大概好几百岁了,皱纹好多,人很臭,家里乱七八糟,一双脚是跛的。〃
〃难怪从来不出门,连窗户都不打开。〃
看见了隔壁的加里之后,我一直在想念着他,过了几天,我跟邻居谈天,顺口提到了他。
〃啊!那是老加里,他住了快两年了,跟谁也不来往。〃〃他没法子走路。〃我轻轻的反驳这个中年的丹麦女人。〃那是他的事,他可以弄一辆轮椅。〃
〃他的家那么多石阶,椅子也下不来。〃
〃三毛,那不是我们的事情,看见这种可怜的人,我心里就烦,你能把他怎么办?我们又不是慈善机关,何况,他可以在瑞典进养老院,偏偏住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岛上来。〃〃这里天气不冷,他有他的理由。〃我争辩的说着,也就走开了。
每天望着那一片繁花似锦的小院落里那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它使我心理上负担很重,我恨不得看见这鬼魅似的老人爬出来晒太阳,但是,他完完全全安静得使自己消失,夜间,很少灯火,白天,死寂一片。他如何在维持着他的带病的生命,对我不止是一个谜,而是一片令我闷闷不乐的牵挂了,这个安静的老人每天如何度过他的岁月?
〃荷西,我们每天做的菜都吃不下,我想……我想有时候不如分一点去给隔壁的那个加里吃。〃
〃随便你,我知道你的个性,不叫你去,你自己的饭也吃不下了。〃
我拿着一盘菜爬过墙去,用力打了好久的门,加里才跛着脚来开。
〃加里,是我,我拿菜来给你吃。〃
他呆呆的望着我,好似又不认识了我似的。
〃荷西,快过来,我们把加里抬出来吹吹风,我来替他开窗打扫。〃
荷西跨过了矮墙,把老人放在他小院的椅子上,前面替他架了一个小桌子,给他叉子,老人好似吓坏了似的望着我们,接着看看盘子。
〃吃,加里,吃,〃荷西打着手势,我在他的屋内扫出堆积如山的空食物罐头,把窗户大开着透气,屋内令人作呕的气味一阵阵漫出来。
〃天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望着他没有床单的软垫子,上面黑漆漆的不知是干了的粪便还是什么东西糊了一大块,衣服内裤都像深灰色一碰就要破了似的抹布,床头一张发黄了的照片,里面有一对夫妇和五个小男孩很幸福的坐在草坪上,我看不出那个父亲是不是这个加里。
〃荷西,他这样一个人住着不行,他有一大柜子罐头,大概天天吃这个。〃
荷西呆望着这语言不能的老人,叹了口气,加里正坐在花园里像梦游似的吃着我煮的一盘鱼和生菜。
〃荷西,你看这个,〃我在加里的枕头下面掏出一大卷瑞典钱来,我们当他的面数了一下。
〃加里,你听我说,我,他,都是你的邻居,你太老了,这样一个人住着不方便,你那么多钱,存到银行去,明天我们替你去开户头,你自己去签字,以后我常常带菜来给你吃,窗天天来替你打开,懂不懂?我们不会害你,请你相信我们,你懂吗?嗯!〃
我慢慢的用德文说,加里啊啊的点着头,不知他懂了多少。
〃三毛,你看他的脚趾。〃荷西突然叫了起来,我的眼光很快的掠过老人,他的右脚,有两个脚趾已经烂掉了,只露出红红的脓血,整个脚都是黑紫色,肿胀得好似灌了水的象脚。
我蹲下去,把他的裤筒拉了起来,这片紫黑色的肉一直快烂到膝盖,臭不可当。
〃麻疯吗?〃我直着眼睛张着口望着荷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不会,一定是坏疽,他的家人在哪里,要通知他们。〃〃如果家人肯管他,他也不会在这里了,这个人马上要去看医生。〃
苍蝇不知从那里成群的飞了来,叮在加里脓血的残脚上,好似要吃掉一个渐渐在腐烂了的尸体。
〃加里,我们把你抬进去,你的脚要看医生。〃我轻轻的对他说,他听了我说的话,突然低下头去,眼泪静静的爬过他布满皱纹的脸,他只会说瑞典话,他不能回答我。
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不知多久没有跟外界接触了。〃荷西,我想我们陷进这个麻烦里去了。〃我叹了口气。〃我们不能对这个人负责,明天去找瑞典领事,把他的家人叫来。〃
黄昏的时候,我走到同一社区另外一家不认识的瑞典人家去打门,开门的女主人很讶异的、有礼的接待了我。〃是这样的,我有一个瑞典邻居,很老了,在生病,他在这个岛上没有亲人,我想……我想请你们去问问他,他有没有医药保险,家人是不是可以来看顾他,我们语文不太通,弄不清楚。〃
〃哦!这不是我们的事,你最好去城里找领事,我不知道我能帮什么忙。〃
说话时她微微一笑,把门轻轻带上了。
我又去找这社区的负责人,说明了加里的病。
〃三毛,我只是大家公推出来做一个名誉负责人,我是不受薪的,这种事你还是去找领事馆吧!我可以给你领事的电话号码。〃
〃谢谢!〃我拿了电话号码回来,马上去打电话。〃太太,你的瑞典邻居又老又病,不是领事馆的事,只有他们死了,我们的职责是可以代办文件的,现在不能管他,因为这儿不是救济院。〃
第二天我再爬墙过去看加里,他躺在床上,嘴唇干得裂开了,手里却紧紧的扯着他的钱和一本护照,看见我,马上把钱摇了摇,我给他喝了一些水,翻开他的护照来一看,不过是七十三岁的人,为何已经被他的家人丢弃到这个几千里外的海岛上来等死了。
我替他开了窗,喂他吃了一点稀饭又爬回家去。〃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管这件事,我们不是他的谁,我们为什么要对他负责任?〃荷西苦恼的说。
〃荷西,我也不想管,可是大家都不管,这可怜的人会怎么样?他会慢慢的烂死,我不能眼看有一个人在我隔壁静静的死掉,而我,仍然过一样的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