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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城镇居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棉衣的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婚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突然产生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瓦。他向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发现无法求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双手。我看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心安理得。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去时还回过头来喊道:“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没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村上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右恢备*着她到医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时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用手指梳理起长长的黑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心的不安只是通过苍白的脸色略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号处挂号时,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样平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地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是的。”她点点头。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小瓶走进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局部地丧失了镇静。她走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去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她的父亲,年轻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所有的咒骂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说:“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他们看到他时,会远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上窜下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在说服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你数数,我有多少眼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损害,我弟弟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孙光平,我操你娘。”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的锣鼓声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臭屁滚滚。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糖,至于蚕豆他就没功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糖。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