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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可得一心一意地念书,下了学就赶紧回家来,不要跟人家在外面玩闹,家里人还等着你呢。接着,她又嘱咐我许多细处。
这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孟郊《游子吟》中的诗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心里一疼,竟禁不住有些想流泪了。
我的袭人姐姐啊,你多像一位母亲那样疼爱着我,牵挂着我。
我听得很真切,她要我下了学赶紧回家来,说家里人还等着我呢。是啊,她就是我的家里人!她还等着我早些回家呢。我记住了。
我要走了,袭人姐姐站在门槛上目送着我,我则是几步一回头,竟有点只愿长相守,不忍远别离的样子了。
得承认,我还是辜负了袭人姐姐的,辜负了她的谆谆告诫。在家塾那边,我并没有好好念书,一点也不想念那些破烂玩意儿。而且,还因为一点争风吃醋的小事儿,和秦钟、茗烟、李贵等,跟一个叫金荣的人大闹学堂斗起殴来,一干人打成了鹅窝,弄得鸡飞狗跳的,想一想,的确是有些不像话。更多的时候,我是人在学堂,心却在怡红院,在那些亲爱的姐妹们身上。等一下了学,我便像冲出囚笼的小鸟一样,呼闪着翅膀飞回到了她们身边。
袭人姐姐的话,我可记得清,家里人还等着我早些回去呢。
这些天,我心情相当不错,字数也就比以往写得多了些。更重要的是,我竟感觉到越写越顺手了,似乎也越写越有兴致了。而在此前,我还一直打着退堂鼓呢,心想你眼下只是个喜欢写诗作画的和尚,何苦要去写这个关于自己的故事的书呢?实话说,我随时都可能摞下这副自愿担上了的重挑子。可我现在又改主意了,或者说我主意已定:我要一直把它写下去,至于要写到什么时候,能写成个什么样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现在,我不想管那么多。
我知道,现在我这种好心情跟满眼的春色有关,跟那漫山遍野绽放了的桃花有关。春光如此灿烂,我的心境也就明媚起来了。万物都醒了,桃花盛开了,我的心花便随之悄然绽放了。我可不想辜负了这春光,更不愿错过那桃花。于是,便放下那正写得顺当的故事,走出庙门,沐浴着春光,去看桃花了。
四处都是桃树,一棵又一棵,一片又一片,它们生在山坳里,生在山腰中,生在山峰上,生在山阳面,生在山阴处,生在岩洞口,生在小溪旁。有孤零零一棵兀自独立的,有三五成团抱在一起的,有的成一片桃林,那么多又那么多的桃树,简直是一个桃的世界(当然啦,也有许多别的树,可眼下我只是关心桃树)。很显然的,哪里有桃树,哪里就有桃花,桃花远比桃树多,每棵桃树上都有成百上千朵花,它们有的红红火火开得正旺,有的含羞带娇刚绽出,有的藏了一半露一半,有的看上去像是攒足了劲儿,打算过两天再疯狂,也有的垂下了头,像是要悄然告别了。我注意到,它们有的是单瓣,有的是复瓣,有白色的,有淡红色的,有洋红色的,有深红色的,奇妙的是,我发现同一枝头上的花色居然不一样,有的红,有的白,有的红白相间,甚至同一朵花上也有红白双色,乃至一个花瓣上居然会有粉和白两样色差,这些《诗经》上所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花啊,你们有的似白云,有的如红霞,有的像雪片,有的像女子脸上的胭脂(我又禁不住地想轻轻舔它们了),每一朵都很好看,都醉人眼,都迷人魂,全都令我心动,又都让我心疼,令我欢喜,又使我惆怅,我直想赞美她们,却又无语。
看着桃花,那些我所喜欢的诗人关于桃花的诗句,犹如春风一样拂面而来,我便吟唱起了他们的吟唱,我吟唱,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间浅红;我吟唱,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我吟唱,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桃花;我吟唱,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我吟唱,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我吟唱,春风似向此中偏,一种花开百般色……我吟了这个吟那个,唱了这句唱那句,当然,我反复吟唱的还是唐人崔护那首《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吟着唱着,我就哭了,再吟再唱下去,我竟泪流满面了。
看着桃花,吟唱着那些关于桃花的诗句时,我也很想赋几首桃花诗,但又觉得已经有那么多崔灏题诗在上头,我似乎也就不必班门弄斧来献丑了。可事实上,我不由得即兴赋了三首关于桃花的诗篇。我想,他们赋他们的桃花,我写我的桃花,就像曹雪芹先生写他《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我依然还要写我自己这个贾宝玉一样。只是我现在不想把自己的桃花诗抄录出来罢了。
在山上看桃花,吟咏桃花诗时,我忽然想到了当年大观园里的那些桃花,又想起了袭人等众多姐妹,倏然觉得袭人姐姐就像是一株桃花,黛玉也像是,可卿也像是……
看着眼前这一树树,一朵朵桃花,我当然是满心欢喜的,想到它们不久就会一片片凋落,一层层忧伤便又漫卷过来。但不管怎么说,趁着这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我要好好地看看它们。
明天,我还要沐浴着春光,再来看桃花……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那短促而又漫长的少年时代,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跟我朝夕相处的,关系最亲近的,最知冷知热疼爱我的,最细心周密温暖着我的,既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的祖母,还不是我心中最重的黛玉妹妹,更不是我在她心中最重的宝钗姐姐,而是袭人。在别人看来,她只是我的大丫环,可在我心目中,袭人却是我亲爱的姐姐,甚至像个结发妻一样,更甚至,许多时候她简直就像我的母亲——像我的母亲那样心疼我,干脆说,有时候她比母亲更疼爱我。实话说,在我的俗世生活里,袭人不仅仅是我所需要的,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女子。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很难再有人能够做到,至少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如此做过了。真的无法设想,要是没有袭人,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可以设想的是,《红楼梦》里要是没有袭人这个女子,就可能会少些意味和色彩的。
袭人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她也因此得到了许多,这是她应该得到的,也是我愿意让她得到的。比如,疼爱我的母亲深知袭人的好处,是个大事小情上都足可信赖之人,她的爱子由这样一位丫头服侍,她的心就放宽了,便悄悄将袭人的月例提高了很多,每月给她二两银子一吊钱(这显然是一种莫大的奖赏),远远地高出了其他丫头数倍(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人月例仅一吊钱),等同于赵姨娘、周姨娘,而且明确地吩咐凤姐,凡事有二位姨娘的,也就有她袭人的。这当然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而是关乎着其地位的标志,或者说是一个信号。再比如,袭人的母亲病重,她要回家去探望时,很会办事的凤姐亲手张罗,让袭人携着四十银子等物品,为她换上华丽的衣裳,带上管家婆婆和丫头,坐上轿子,隆重得很,风光得很,排场得很。
明摆着呢,对于袭人,母亲她们显然是有长远打算的,那长远打算就是让花袭人成为我的花姨娘。说白了,就是将来要让袭人做我的妾。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和祖母嘀咕道,女大三,抱金砖嘛。我感觉着,她们就是说我和袭人的事情的。袭人正好比我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母亲想必是这样认为的。
袭人自己有过如此的打算么?她没有跟我说过。但我想,即使她有过这样的打算也是很正常的,一点也不为过。自问一下,你贾宝玉有过这样的打算么?实话说,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根本就没有多想过这类事情,当初我只是想让她守着我,只是想和她日日夜夜在一起。
尽管这一切当时并无人点透,但许多人还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聪明过人的黛玉和宝钗,她们早就看出来了。比如,黛玉就时常开袭人的玩笑,动不动就直言不讳称袭人好嫂子,逢到这种时候,袭人就红着脸说,可别这样叫,我只是个丫头。而黛玉却不罢不休,不依不饶笑道,说什么丫头不丫头的,我只把你当嫂子对待,而且是我的好嫂子。
相比起来,宝钗姐姐就巧妙得多。有一回,我母亲打发丫头给袭人送来了两碗菜,袭人受宠若惊了,说这多不好意思呀。宝钗姐姐抿嘴一笑接道:你这就不好意思了?日后还有更不好意思的等着你呢。
听黛玉和宝钗她们这样说时,我都是脸一红,很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说者(黛玉和宝钗)和听者(袭人),她们心里头都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话又说回来,我觉得袭人当时的地位还是很有些尴尬的,说她是仆人吧,她又不太像仆人,说她像主人吧,但她毕竟不是主人,说她像妻子吧,可她又不是我的妻子,说她像妾吧,她却并没有做了妾。于是,我只好借用一下黛玉的那句话了:
她说她是丫头,我只把她当成亲爱的姐姐。
男女之间,距离远了,当然是不可能很亲的,但若是太过亲近了,便难免会因一些小事而生出些别扭和吵闹来的,尤其是女子,她疼爱你,心里只装着你这个人,就想你心里也只有她这一个人,如果她以为不是这样的,就可能会妒忌,会吃醋的。好像她因了疼爱你,就有了这种权力似的。这点小体会,是我从和袭人一次对话里得到的。
那天晚上,我和袭人闲话时,忽然问她,前几天我去你家里看到的那个穿红衣裳的女子,她是你的什么人?
那是我姨表妹。袭人似乎有些警惕说,怎么啦?你为何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她生得真好看,太好看了,她真的就像朵鲜花一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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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那又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我想,我想能够再看见她,我在想,要是让她住到咱们大观园里来就好了。
我这人就是个奴才命,我认了,莫非我的亲戚也得来做奴才?
瞧你说得多难听。我可没说让她来做什么奴才呀,把她请来做我们的亲戚,不行么?
做亲戚?怕她不配,怕她高攀不起吧?
我看她配,我看她那么美的女子,正好配住在咱们的大观园里,她也应该住到这里来,至少我想这样。再者说啦,她既然是你家的亲戚,我也就很愿意把她看作是我的亲戚,你是不是跟她说说,请她住到咱们这里吧?
宝玉,我看你呀,这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见到好看的女的,你就丢不下,就想把人家弄到你身边来。不知你还记得你去上学时,我给说过的那句话么?功课虽要紧,但宁可少些,但要好些。且忌贪多嚼不烂,更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记得,呵呵,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却未必明白我的心思。我承认,我就是想把所有的好女子,都请到我们的大观园里来,都想让她成为咱们自家人,这样我就能够时常和她们呆在一起了,但这并不是说我非得跟她们有那种关系,我就只是看着她,只是想看着她们就行了。就是这样,没有别的意思……
哼!你的心思你自己最清楚,我想我也略知一二吧。只是,你的这种心思很难如愿了。哦不,是我那表妹没这福气呀,她嫁妆早已备齐,很快就要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