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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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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袭人姐姐还真说准了。什么功名利禄,仕途经济,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语,或者说是我最不想面对,最讨厌的事情,干脆说,这就是我贾宝玉此生的底线,即便说是原则问题也不为过,除了我那生身的父亲,在此等事体上我不敢跟他犟嘴,旁人,管她是谁,只要跟我提这个,我就会跟谁红脸,也让谁脸红。

当然啦,我心里是清楚的,我的近乎无礼,我那少有的粗劣,弄得好心好意的宝钗很难堪,甚至很受伤。按情理说,我是应该向她赔个礼、道个歉的,何况我那么善于并乐于向女子赔礼道歉,可这一回,我却既没给她赔礼,也没向她道歉。我想,这件弄得我们两个都不太愉快的事情,就让它慢慢地过去吧。

多年之后,我曾经想过这样的问题:尽管那时候宝钗是信了金玉之说的,或者说她愿意嫁给我,并不是出于浓浓或深深的爱情,至少不能跟黛玉对我的那种要死要活的爱相提并论。

她之所以对我有着不深也不浅的情意,那是因为她当时也是个正在怀春的少女;另外,我在她所生活的圈子里,还算是个人品及才情比较出众的男性吧,甚至是她唯一可以考虑的婚配对象;再者,那时候我毕竟还是被看成荣国府的继承人,她和我成婚也算是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吧。但我贾宝玉这个人,应该不算是她心中理想的夫君。在她眼里,宝玉只是个无事忙的富贵闲人,并非她所希望的那种走仕途经济之路而有出息的男子,所以她才明里暗里劝告我长些仕途经济的学问,我想,那时候她很可能是把我看成一块或可调理好的材料了。很遗憾,很抱歉,我毁了她的这种梦想。

或许,宝钗的明事理,懂生计,会治家,能理财,我母亲早就看在了眼里。不然,她怎么会让宝钗跟李纨和探春一起掌管我们荣国府事务呢。

好强而能干的凤姐又是小产,又是崩漏的,竟一病不起了,摞下荣府这么个大摊子,由谁来接管呢?眼前我们这帮贾家的男人,干别的事情还行,在治家守业上一点也不行,我贾宝玉就更不行了。于是,那掌着舵且有一双慧眼的我母亲王夫人,就让我大嫂李纨,我同父异母的胞妹探春,以及我姨表姐宝钗,这三个女流携手,暂时管理整个荣国府的日常事务,直到凤姐能够出山再接管为止。她们行,她们三个都行,在治家理财上皆有一套。我嫂李纨和我妹探春的能耐不必多言,出身于巨富皇商世家的薛宝钗,治家理财的本事显然是高人一筹的,至于她那些具体的技与筹,我就不细讲了,因为我都不太懂,也不感兴趣。管它谁管理呢,只要不让我管理就行,反正谁管理都比我强。再者说,我忙着呢,我还有我自己的事业呢,我的事业就是无事忙,就是操心大观园里的姐妹们,就是写诗、读诗,就是想些跟诗有关的事情。家业管理之类的事儿,爱谁谁吧,由她们去吧。反正她们仨干得挺红火的,跟那个可卿称之为脂粉堆里的英雄凤姐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尤其是宝钗,她的识大体,那是深得我母亲的赞赏和欢心的,就连那些下人也由于被体恤,得小惠,而感恩戴德,都赞扬她、拥戴她,甚至有人把她当成日后的宝二奶奶那样遵从了。宝二奶奶?闻听到了下人们私下里的这种议论,我有些脸红,有些不自在,有些心惊肉跳。

有一天,在潇湘馆,我和黛玉一起看那片晚霞染红了的飒飒竹林,她忽然很有些诡秘地笑道,哎,你姐姐,宝钗,真能,真能干呢。我看她这段时间做得很像那么回事的呀。

呵呵,我干笑了一下问道,像哪回事儿啊?

就是很像,那么一回事嘛。黛玉依然那么诡秘地笑着说,她那么有才干,替你们贾府治家呀,理财呀,你,你们贾家有福了啊。

瞧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苦笑道。

呵呵。黛玉冷笑道,你就没听到过别人怎么说么?

没有呀,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我轻轻拉住她的手说,妹妹,你也不要听别人怎么说,我的心,我的意,你是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黛玉低下了眉头说,可我毕竟听到别人那么说……

那个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我又去潇湘馆看望病中的黛玉了,她告诉我说,姨妈和宝钗也一起来看她了,我说,噢,她说,不知怎么的,姨妈就跟我和宝钗说起了姻缘的事儿,我说,哦,她说,姨妈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我说,嗯,自古就有这一说的,她说,金陵到京都,不就是千里么,我说,金陵到京都,具体有多远,我也不清楚,估计应该有两个千里吧,千里,不过是一种说法,扬州到京都,也可以说是千里之遥呢,她说,反正是扬州比金陵离京都更远些,我说,心远路就远,心近路就近,她说,可是,人家都说金玉良缘呢,我说,呵呵,说什么金玉良缘,我只念木石前盟,她说,木石前盟是什么,什么是木石前盟,我说,石是玉,玉是石,林是木,木是林,木石前世已有约,她说,我不明白,我说,我明白你的不明白,她说,姨妈说管姻缘的是月下老人,暗地里早就用一根红丝线,将两个人的脚拴住了,不管两人隔着山、隔着水,终究还是做夫妻的,这些都是难以意料的事情,跟个人的愿望无关,一切全得看月下老人的意思,你信么,我说,说信也信,说不信也不信,她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我信那些想信的,不信那些不愿意信的,她说,姨妈当时还说我和宝钗两个的婚姻,不知是就在眼前,还是在山南海北呢,我觉得,姨妈的话是有意思的,我说,是啊,是挺有意思的,她说,可姨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说,姨妈的意思,我如何会晓得,她说,姨妈她为什么,忽然就跟我和宝钗说起了这些呢,我说,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前些天,我差点就去找曹雪芹先生了。我是说,我大病了一场,美丽的死神向我招了几下手,我已经准备跟她上路了,可走到了半截腰上,她还是有些不待见我,就又把我赶了回来。

想来有趣的是,我这场病的来与去,竟然全跟我喜欢的物事有关:花草,花与草,花花草草。说白了就是,我因花儿们而生了病,又用草儿们把病魔给撵跑了。

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一如既往,去看望岭上那处处盛开的鲜花,原本我就酷爱她们,这个就不必多言了,与我那一直以来的花癖有所不同的是,近来我在编撰自己所谓的新花谱,此项事业颇见些成色,已试着写出十几种类了,当然还是要再补充些文字的,因此对她们也就更倾心,更精心了,日日跟她们去相会,风和雨都阻挡不了。我走到山口那片牡丹和杜鹃花丛前时,觉得腿有些疲了,便坐到地上看她们,后来就躺下来看她们的样子,再后来就眯缝着眼睛想她们的事情,不觉间便到梦乡周游了一圈儿,醒来感觉脊背发紧,我想可能是受了些风寒吧,那山风是很硬的,趁我不备时狠撞了几下我的腰,回到庙里就感觉有些不妙了,头晕头疼,四肢无力,鼻塞流涕,咳嗽吐痰,口干舌燥,而且这些症状越来越猛,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迷迷乎乎的,噩梦一串串的,其中好几次梦见那个写了《红楼梦》的曹雪芹先生,他眯缝着嘲讽的眼睛笑道,听说你小子在写什么鸟自白书,竟然还敢在不少地方篡改了本人的《红楼梦》,并且对我的书指指点点,说这说那的,你吃错药了吧,不觉得太可笑么,不觉得太自不量力了么?嗯!

我战战兢兢,满面羞红,先叫了声老兄,又赶紧改称老师,再尊称先生,您老别生气,我那是瞎写的,闹着玩的,您老别介意,我就是怀念我那些花一样的姐妹,一直觉得愧对她们,不过是不分青红皂白写下些自己的忏悔罢了。

曹先生冷笑道,劝你还是放尊重些吧,也自重些,再胡搞,再胡闹的话,我一准儿把你给带走。

我吓得哆哆嗦嗦,跪求先生道,别,可别,再等等行不?

曹先生飘然而去,我一身冷汗,湿透了衣被。

当时我的感觉是要死不能活了,呵呵,我就是个没有出息的男人,一生病便觉得要死了,就不想活了,活着就没意思了,干脆死了算了,可后来我想了想,还是得再活一段时间,因为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完,于是就拖着虚弱的病体,到山岩上去寻访,采取我早已熟识的那些草儿们,比如,羌活、防风、藁本、荆芥、麻黄、桂枝、紫苏叶、香薷、生姜、苍耳子、细辛、白芷、辛夷,我把这些气味好闻,模样好看的青青草儿带回庙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们放在一起煮,熬成浓汤,当饭吃,当茶饮,当酒喝,唯独不当成药用,这些草儿们的精华一缕缕流进了我的肚里、心里、肺里、血脉里,把那侵入我体内的病魔撵得无处可躲,最后只得灰溜溜地逃走了。深深感谢你们啊,我的草儿。

喝着这些草儿做成的汤时,我还在一遍遍默默祈祷着,佛祖保佑,让我这个早已一无所有,此生一事无成的和尚,最终能够做成《贾宝玉自白书》这一件事吧,阿弥陀佛。

而我接着自白,继续我和宝钗的故事,距离那天午后我去看花儿,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更吹去了鲜花朵朵。我想说的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抄检大观园风波,把我心中那一个个如花的少女驱逐了,比如迎春的丫环司棋,惜春的丫环入画,更有我的丫环晴雯、芳官和四儿,我当然知道,她们并不想离开我们的大观园,而是被一阵狂风吹去的,硬生生被撵走了,这都是我始料不及、情不所愿的,也是我小小的贾宝玉阻拦不了的。哪想到,更令我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宝钗姐姐也要搬出大观园了,她已经跟我母亲说过了,我母亲也点了头。

闻听此事,我慌忙跑到那弥散着异香的蘅芜苑,看见她正在收拾物件,真想一把拉住她不让走,可我没敢动手,只是恋恋不舍地望着她:姐姐,你为什么要离开大观园呢?宝钗笑了笑,一口气说出了好几条理由:你姨妈她身体和精神都不如从前了,我得回梨香院那边去照护她,我哥哥眼看就要婚娶,那些针线活儿啦,要用的器皿啦,都要我去料理或张罗,等等,等等,我知道,还有许多话她没有说出口。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宝钗姐姐的这些说辞全都是借口,最近我们的大观园像闹了鬼一样,出了好几宗不光彩的事儿,她怕污染了自己的好名声,要躲开,要撇清,要自保,这才是她要搬出去的真实缘由,可我还是想把她挽留下来,就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你走了,园子里就会冷清许多的。

不是还有颦儿她们在么?宝钗微笑道,你们照样很会热闹的。

我叹息了一声说,你走了,我再去看你就没那么方便了。

一样的,你可以去梨园院嘛,宝钗笑了笑说,再者,等忙过了这一段,我也会时常过来看你们的。

我不再言语了,也不想多说了,明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的。她要走,她是一定要走的,我再想留也留不住,死乞白赖地挽留也没多大意思,那就随她去吧。

就在黛玉病得不成样子的一个夜晚,老祖母派鸳鸯姐姐把我唤了去,跟我进行了一场秘密的长谈。至于所谈的内容,除了老祖母和我,就再也无人知晓了。曹雪芹先生当然也无从得知,他的《红楼梦》里压根儿也就没写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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