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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我自己受到了奖赏一样。是啊,她们都夸可卿,分明是大家都喜欢她,同样也说明了我贾宝玉眼光不错嘛,我就更没有理由不喜欢她了。当然啦,我对可卿的喜欢,跟她们对她的那种喜欢是不一样的。或者说,我对可卿并不仅仅只是喜欢而已。
自从看见可卿的那一刻起,她的形象就算是烙在我的心上了,仿佛我那枚宝玉上面镌刻下的篆字,那是再也去不掉了的。一连多日,我满脑子里袅娜舞动着的都是秦可卿。尤其是到了夜晚,她的身影就飘过来跟我的思和想相会,她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一掠发,一扭腰,一回眸,都似蜜在流淌,如水在荡漾。最是难忘她那迷人的笑容,仿佛半开又藏的花朵,有点神秘,有点妖媚,有点忧郁,有点甜美,有点苦涩。
这么说吧,反正我觉得可卿她浑身上下都是诗,都是画,都是音乐,都很美,都很迷人。她为何这么美,这么迷人呢?这是一个我很久都未能破解出来的谜。多年以后,我似乎想明白了,那或许就是一种少妇之美、之媚、之魅吧。而且,这样一个少妇是绝无仅有的,她是我此生看到的唯一。
说到这里,似乎有个问题出来了:我如此赞美秦可卿这样一位少妇,好像跟我平生根深蒂固的观念很不合辙。我一直认为,婚前的女子可称之为女儿,婚后的,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女性,就成了女人了。女儿,多么好听啊!女人,就不那么好听了吧?是的,我曾经这样说过:女孩子未嫁时是颗无价的珍珠,出嫁之后不知为何就生出了那么多毛病,虽说还算是一颗珠儿,但却没有多少光彩了,或者说已黯然失色了。再老一些呢,甚至连珠儿也算不上了,就跟鱼眼睛有点相似了。唉,花一样的女儿变成女人以后,被弄成这种径直走下坡路,以至不忍心多看的样子,那都是因为她沾了臭男人,她是被男人的污泥浊水毁掉了,是男人把女儿变成了女人,是男人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弄成了枯枝败叶样儿的女人。我知道,这或许是我的谬论,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一直这么认为,直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问题。我想说,她,秦可聊是个特例。尽管可卿已为人妇,不得不说她也成了个女人了,但我觉得她是出污泥而不染的,她还是那样一种女儿态,还是那样一腔女儿情,还是那样一颗女儿心。因此,可卿的这种已为人妇的身份我就忽略不计了,或者另当别论了。在我心目中,她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儿,一直都是。要不然,我也不会对她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一开口就对这个本来是侄媳妇的女子叫了声姐姐,事实上,我也是一直将可卿当成了一位可亲可近的好姐姐。
至于秦可卿另外的那种身份——出身,我也从来就没有多在意过。听人说,她出身很卑微,原本乃一弃婴,是区区一小官营缮郎秦业从养生堂抱养来的,因秦家跟我们贾府有些关系,就把貌美如花的可卿许配了我堂哥贾珍之子贾蓉。后来又有人说,她的出身兴许比我们名门望族的贾家更高贵,很可能有着皇室的血统呢。搞不清楚,反正我是搞不清楚,反正可卿的身份——出身竟然成了个谜。呵呵,我才不管她什么身份,管她是丫头还是公主呢,我只在乎她的模样和心地,对她的出身之谜我不感兴趣,我只是对她着了迷,只知道我被她这个袅娜妩媚的女子迷住了,尽管她并没有迷惑我,这真是应了那句民间俗语了:花不迷人人自迷。
一见如故人,一睹动了心之后,就是日思夜想了。而这思和想,竟似秋之淫雨那样缠缠绵绵,不知停歇了。是啊,我一直想着可卿,一直想再见到她,想走近她,想跟她说些什么,只是苦于没有这种借口和机会。
这一日,机会终于降临了,如一场期盼已久的甘霖。
可卿所在的宁府那边园子里的梅花开了,来人请老祖宗、我母亲王夫人、我伯母邢夫人、薛姨妈、我堂嫂凤姐等人前去赏花。这原本并没有我的什么事儿,但我听说了,非闹着要跟去不可。母亲不应允,她要我呆在家里专心念书。我说我最喜欢看梅花了,我一定要去宁府看看那盛开的梅花。凤姐笑着说,宝兄弟不是最喜欢海棠花么?我分辩说所有的花儿我都喜欢,今天我就是想去赏一赏梅花。到底,我还是如了愿。那是因为疼爱我的祖母一锤定了音,她说让宝玉跟着去吧,人多了才热闹呢。谢谢我那慈爱的老祖母。于是,我就欢天喜地跟着她们去了宁府。她们哪知我这颗少男的心,我想去看的可不是什么梅花,而是那比花还要美丽迷人的可卿。
说是来赏花的,花还是要赏的。但我的心思和眼神,显然不在枝头上盛开的梅花那里(尽管那喷红吐翠的梅花煞是好看),而只在陪着老祖宗观赏梅花的可卿身上。我用眼睛看梅花,用心看可卿。我一边看花,一边看可卿。我看一眼梅花,再看一眼可卿,或看一眼梅花,再看两眼可卿。我看可卿时,觉得她也在看我。我用眼睛问候了她,觉得她也用眼睛回答了我。我用眼睛悄声诉说着我的思念,她送给我一个神秘的微笑。是不是这样呢?我觉得是,我情愿是。
等看完了梅花,可卿这朵艳丽之花我还远远未能看够呢。赏过了满园的梅花,大家并未散场,接着还要喝茶,饮酒,吃饭。而这不过是荣宁二府的一场小小家宴罢了,我跟着她们胡乱凑趣而已,至于吃的、喝的是什么,我全然没有在意。因为当时我的眼睛和心思还是投注到了可卿身上。正好我和可卿坐了个对面,这下子我的眼睛可就有福了。
可能是多喝了点酒吧,饭后一阵倦意朝我袭来,与此同时我又心生一个不知其可的小计谋。我先是看了可卿一眼,随即又望着祖母说,我有点困了,想在哪里睡会儿。
那可卿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或者说她跟我是心有灵犀的(反正我就愿意这么理解),她看了看我们的老祖宗,又看了看另外各位长辈说,我们这儿有的是地方,要不,我带宝叔叔去歇息一下?
老祖宗早就说过秦氏是第一可人意的重孙媳妇,当然知道她做事极周到妥当,由可卿照顾她的宝贝孙子,老人家当然是十二个放心的,她微笑着点点头说,去吧宝玉,跟可儿去歇息歇息吧。
我暗生欢喜,甚至有些小得意,这就遂了我的心愿了。事先我便想好了,若是母亲她们要我回家去睡觉的话,我肯定会磨蹭着不走,说我困劲儿已经过去了。
于是,我就乐颠颠跟着可卿走了,后面跟着我的嬷嬷和几个丫环。这时候,那似乎想跟我捣乱一下的瞌睡虫早已被风吹跑了。
可卿先是把我们领到了上房,内间。这里虽然看上去富丽堂皇,但墙上挂的字画都有些俗气,我很不喜欢,而且光线过于明亮,感觉着就不是可以安卧的好地方,就连连摇头说我不想在这里睡,在这儿我睡不着。
那你想睡哪儿?可卿微笑着,迟疑了一下说,要不,你去我房里歇息一会儿吧?
嗯。我连连点头说,好,好!其实我更想说,太好了!这才是我想要的呢。
谁知那跟在后边而多嘴多舌的嬷嬷,很不中听地插了一言:叔叔去侄媳妇的房间里睡觉,不太合适吧?
我正想开口反驳那老不识相的嬷嬷,温柔平和的可卿以微笑封住了她的嘴巴:哎哟,哪有那么多的忌讳呢?虽说他是叔叔,但他还是个孩子嘛。宝叔叔跟我兄弟秦钟一样大,还没有我弟弟个子高呢。不就是让他去房里歇息一下嘛,这又有什么呢?
我暗自感叹,可卿真是会说话呀,只几句滴水不漏的笑谈,就让那老嬷嬷顿时成了哑巴,只剩下了干笑和点头。但我想更正可卿的一点是,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呀,许多事情我都是懂得的(其实,许多事情我还是不太懂得的)。想是这么想的,但我说出来的却是另外的话:你弟弟秦钟什么时候来,让我俩见一见吧。我想,姐姐这么好,弟弟也一定是不错的。我进一步想,她兄弟,那个叫秦钟的真有福啊,有这么一位妩媚可人的好姐姐。我想进一步,多么想我也是她的弟弟啊。
好啊!可卿答应着。说着,就带我入了她的卧室。一进去,满屋的奇香就把我团团包围了,我知道那是一种叫做引梦香的好东西,更有一种比香还香,比所有的香都更滋润身心的好味道,我想那一定是可卿的气息。与这满屋香气相烘托、做陪衬的,是房间里那些很特别的摆设,它们都把我的眼神弄迷醉了:唐伯虎的杨贵妃醉酒图,春情荡漾;秦少游的联语,缱绻缠绵。那些我从闲书上看到过的诸多古代美女风流韵事相关的物品,令我眼前浮现出武则天当年那些淫逸传说,赵飞燕的阿娜舞姿,杨玉环和安禄山的淫狎故事。我仿佛获得了层层启发,听见了声声召唤,感受到了阵阵蛊惑。于是,我望着笑微微的可卿说,好,这地方好,我在这儿准能睡好。
那可卿点了点头,嫣然一笑说,那你就在这儿,睡吧。
我回头对站在一旁准备效劳的嬷嬷和丫环说,你们出去吧,我要睡觉了,不要伺候了。
可卿对她们笑着说,这里有我呢,你们先到外面守着吧,我伺候了宝叔叔就去跟你们说话。
她们点头退下了,屋里只剩下可卿和我了。
我看着可卿,笑笑,可卿看看我,笑了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然而,可卿是知道的,她弯下腰去,为我伸展铺盖。我两眼盯着她那柔和的腰肢,那灵动的双手。她忙活完了,伸出纤指指了指床铺:好啦,你去睡吧。
这时候我头一懵,一把捉住了可卿的手,她的手像锦缎一般,那么柔软,那么润滑,我立刻舒服到了骨子里,感觉着她无力地抽了下手,红了颜面叫了声宝叔,我更紧地攥住她的手,声音颤抖着:姐姐,好姐姐,我……
瞧你,可卿苦笑道,又这样叫我了,别这样叫我好么?
不,我就要这样叫你,我就想这样叫你!我望着可卿,孩子一样执拗道,我就愿意让你做我姐姐。
这怎么能行呢?她轻轻摇了摇头。
要不,这样吧,我似乎是思虑了一下,后退了一步说,私下里,我叫你姐姐,在人前,我不这样,好么?可卿答应我……
可卿叹了口气,笑了笑,她不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趁热又前进了一步说,姐姐,现在你就叫我一声弟弟吧,叫我宝玉也行。叫呀,叫我呀!我拉了拉她的衣袖。
可卿迟疑了片刻,蠕动着嘴唇,叹息了一声说,宝叔叔,宝,宝玉……你睡吧。
听姐姐的话,我乖乖地上了她的床,倚靠在床头上,拉了一把站在那儿的可卿:姐姐,坐我身边,咱俩说会儿知心话吧。
可卿斜着身子坐下来,像是对着虚空说,睡吧,你……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知道。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也想让你知道……我微闭着眼睛说。
可卿哦了一声,柔声说道,以后吧,你该睡了。她起了身,想离开了,我感觉着。
不。我赶紧拉住她的手说,这会儿我一点也不瞌睡了,你得看着我,哄着我,我才能睡着。其实,我更想说,姐姐你陪我在床上歪会儿吧,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可卿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摇了摇头,笑着说,宝玉你,你真像个孩子……
我想说,我真不是个孩子了,我想我也真的不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