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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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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已夺和谢万春那复杂的东伙关系并没有继续多久。他们的特殊关系是在一件偶然事件中开始的,又在一系列必然事件中改变了。

老巴夺像许多精明干练的犹太商人一样,是一个很会聚集财富的家伙。他那独具一格的大白杆纸烟很快就风行全哈尔滨市了。所谓大白杆纸烟就是在纸烟的一头,多延伸出半寸长的硬纸嘴,样子就像今天的过滤嘴香烟一样,不同的是延伸出来的那部分是空的。虽然是空的,也就与众不同了,与众不同的商品总是受人欢迎的。这样,老巴夺的卷烟事业就飞快地发展起来了。从只雇佣七八个中国工人的小作坊(谢万春就是这时来的),很快就发展成为七八十人的小工厂,产品销路也冲出了哈尔滨市区的范围,从满洲里直至奉天、大连都有人抽老巴夺的大白杆了。

老巴夺的雄心一天比一天大,他把工厂搬到比道外整洁的道里中国十二道街。他盖起了新厂房,从英国买进了电动的切烟机(装烟还是用人工),工人从七八十人又发展到四五百人。财富使老巴夺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残忍。他数着一万想两万,数着两万想四万,他的工厂本可以用飞快发展来形容了,但他还嫌慢,他恨不得一下就变成一个大型的烟草托拉斯,和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烟草公司_英美烟草公司相竞争。他拼命地盖厂房,添机器。道里的厂址他嫌小,又搬到南岗山街@。无限的扩展和几次的折腾,使他的财政收支失去了平衡,他的现金都用没了,连买原料的钱都成问题了。怎么办呢?只有在另一种商品——工人身上打主意了。他想方设法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压低工人的工资,把发放工资的时间从月初延迟到月末。如果说他在开小作坊的时候还能和工人握手的话,这时他手里拿的却是敲骨吸髓的棍棒了。

物极必反,不平则鸣,工人们起来斗争了。开始是自发的,零星的,此起彼伏的。可是很快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把斗争的旗帜举起来了,使自发的零星的斗争成为有组织的、统一的、大规模的斗争。很快就发展成为全体总罢工,老巴夺卷烟厂停产了。

在这场斗争中谢万春始终和工人弟兄站在一起,冲锋陷阵。开始,老巴夺还想利用他们间的特殊关系争取他、软化他,甚至收买他。但谢万春是生根在工人之中的,是和群众血肉相连的。他不但严词拒绝了老巴夺,还当众揭露了他。谢万春很快就成了群众的领头人。

当工厂因为罢工而停产以后,老巴夺找到了谢万春,愤恨地说:“当初你救了我的命,现在你又要掐死我,恩仇两顶,我和你从此一刀两断!”

谢万春说:“当初我不是为了救你一个犹太人,现在我也不打算掐死你这个老已夺,我和你没有个人恩仇。我只是要你不把我们中国工人当成机器!用我们的口号来说:我们要生存的权利!”

“等着吧,明天我就给你!”

第二天,工厂大门口贴出了一张开除工人的告示,在一长串人名中第一名就是谢万春。

但是这张告示等于一张废纸,因为财源枯竭的老巴夺,已经没有力量再使机器转动起来了。他出这张告示只是为了泄愤而已。

老巴夺犹如一条病鱼,正在他翻腾挣扎的时候,一条大鱼游过来了,大嘴一张,滋溜一声,老巴夺被吞进去了。这条大鱼就是英美烟草公司。

英美烟草公司是英、美两国资本家合办的烟草托拉斯,总公司设在伦敦,子公司分工厂和销售机关遍布世界各地,中国的分总公司设在上海。青岛、天津等地都有分号。他们对突然崛起的老巴夺烟厂早已注意上了。正当他们对老巴夺那咄咄逼人之势感到威胁的时候,老巴夺忽然在工潮的声浪中停产了。细一打探,原来他钱光脉断,只剩下一个空壳。于是他们就乘虚而入,经过一段紧张的谈判,老巴夺原有的工厂、机器等折价四十万元,英美公司投入现金六十万元,按四六分成。为照顾老巴夺的面子,老巴夺的厂名仍旧保留,但前面要加上英商二字,这样全名就成为“英商老巴夺父子烟草有限公司”。所以又添上父子二字,是因为谈判一完,老老已夺就上巴西治内伤去了,把儿子小老巴夺留下了。

挂上新牌子的烟草公司为笼络工人,不但撤回了老老巴夺开除工人的告示,还答应了工人的起码要求。工人们复工了,谢万春也又进了烟厂,在激烈的斗争中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风雨飘摇中一直于到现在。现在他和他的老伴谢大嫂——当年的迟素芬,头发都花白了,可是精力还很旺盛,他们觉得越活越有意思了。

17

在谢家里屋那低矮的天棚下,摆着一张粗木方桌,上面铺着一条已经磨得没有绒毛的灰线毯子。一副竹子和骨头两镶的麻将牌摆在桌子上,麻将牌已经老得断角缺边,只能凑合着用了。四堆骨头筹码,分放在桌子四面。一支蜡烛和一盏油灯,摆在方桌的两个对角上。两盏灯加一起,也没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亮。摇曳的灯光照着灰暗的小屋。小屋是用砖头、石块、木板、劈材、林秸和泥土混在一起搭起来的。屋主人能把这些造型不同,大小不等,长短不齐,互相难以搭配的原料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而且经住了狂风暴雨的袭击,雷霆霹雳的震撼,经年累月而不倒塌,这真可以使任何能工巧匠都为之惊叹了。它好像告诉人们:生命的画笔可以画出人间奇迹,灾难在给人带来困难的同时,也给人带来创造性的智慧。

屋子虽然矮小而简陋,屋主人却在可能范围内把它修饰得很干净。火炕上没有炕席,却用装水泥的牛皮纸口袋糊得光光溜溜。如今上面躺着睡熟了的小女孩,她从大水里逃出来,已经又长了一岁多。大概因为炕热,她把被都蹬光了,光着身子,摊开手脚,睡得真香。窗上蒙着一条从破烂市买来的缀满了补丁的麻花被。炕头上贴了一张《耗子娶媳妇》的年画,画面上有几十只耗子,都穿着彩衣,像人一样直立起来,排着娶亲的行进队伍。最前边是打着旗牌的耗子仪仗队,紧跟着的是耗子乐队,耗子本是两腮无肉的,但是那吹喇叭的耗子居然也把两腮鼓得很胖。乐队后面是一乘四个小耗子抬着的花红小轿,抬轿子的耗子穿着红色号衣,每件号衣后边都有一个大字,四个耗子背的字合起来一念就是“吉祥如意”。新媳妇耗子居然也戴得满头珠翠,眉眼和腮边竟然显出了笑意。耗子平常在人的印象里总是行动鬼祟,不走大道,躲在阴暗角落里于坏事。但现在画上的耗子都是满脸正气,尤其是那个新媳妇耗子,让人一看就联想起蒲松龄笔下的《阿纤》,简直可以幻化为美妙的少女了。

在这间小屋里,这张年画是得天独厚,占满炕头上一面墙的。而那三面墙就拥挤得厉害了,所说拥挤,也没有别的东西,都是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画。仔细一看,原来全是英商老巴夺父子烟草有限公司的招贴画,画的内容都是类似美人图的玩意儿,有古装的也有时装的。我们在卢家公子卢秋影书房里曾经看见过的,那位涂着黑眼圈的电影明星谈瑛的倩影又在这里出现了。不过这回她手指缝里夹着一支香烟,眼睛微微眯缝地看着她自己喷出的烟云,烟云正在袅袅上升,她好像也随着上升的烟云而舒服得飘飘然了。不知是老巴夺特邀她照的还是从哪个电影镜头上剪下来的,反正她在为烟业界服务了。

这些招贴画都是张挨张贴到墙上的,美人图变成糊墙纸了。用这玩意儿糊墙真是又好看又亮堂,又隔冷又隔潮,简直可以称为一种特殊建筑材料了。所以谢大嫂就不断地往上糊,隔几天就糊一层,尽管小屋里烟熏火燎,画可多咱都那么色彩鲜艳。就在今夜这灯光昏暗,烟雾弥漫的情况下,还能看清画上美人的鼻子眼,连谈瑛那黑眼圈都能分辨出来。

这屋的烟云都是从坐在麻将桌前那几个男人嘴里喷出来的,一间屋里有三四个“小烟囱”本也不算多,但架不住屋窄棚低空间小,加上抽得又勤,所以就显得烟雾弥漫了。

有烟雾,有浓茶,再配上激动的面孔,青筋显露的双手,如果这时候有人闯进屋来一看,一定以为他们正赌得难解难分,恰是赌兴正浓的时候,而他们也正是利用这个掩护开一场庄严的会议。

今天的会是由新上任的省委秘书长李汉超召集的,参加的人有工会负责人谢万春、反日会负责人王一民和青年团满洲省委书记刘勃。内容有两个:一是汇报一中挖博仪照片事件的情况,分析形势,统一行动;二是布置和讨论在北市场举行大规模的“飞行集会”,使党和群众直接见面,进一步发动群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在城市中掀起抗日斗争新高潮的问题。

现在正在第一个问题上争论得面红耳赤。原来刘勃在采取挖照片行动之前,既没请示上级,也没和王一民商量,求得一中党组织和反日会的配合,而是独断专行地唱起了独角戏。因此,李汉超在会上严厉地批评了他。对省委秘书长的批评,他忍气吞声地听着了。但对王一民的意见,他却听不下去了。当王一民尖锐地指出他这是为了一鸣惊人而采取的冒险行动的时候,刘勃竟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要王一民解释清楚:为什么把青年团员的英雄行为歪曲为冒险行为?为什么对这样一件使敌人震惊的革命事件大泼冷水?

王一民立即回答他说:“如果从表面上孤立地看,挖溥仪照片,写打倒日酋玉旨叔侄的标语,这确实可以称得上英勇和大胆的革命行动;如果单讲个人的英雄行为,我对肖光义和罗世诚两个青年团员也确实是十分赞赏的。但是这件事是在不到一千人的学校里干的,干的手法又和往敌人‘纪念碑’上刷标语事件非常相像。敌人本来正愁找不到破获‘纪念碑事件’的线索,这回一下子引到一中来了,引到这么一个狭小的范围里来了,而同一事件的当事者恰恰又在这个范围内……”

刘勃没等王一民说完就又拍起桌子来。他个头不高,嗓音挺尖,圆圆的淡黄色饼子脸上长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连鼻子头也是圆的。一头又密又粗的黑发,齐刷刷地往上竖竖着,总也不肯随着木梳倒下去,这对他那不高的身材倒是个补救,至少可以使他高出二寸来。这时他隔着桌子,把饼子脸探向王一民叫道:“那又怎么样呢?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一中的革命受到什么损害了?肖光义和罗世诚不但安然无恙,甚至连一根毫毛也没人碰一下,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是事实。但却是件很奇怪很不寻常的事实,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事实。那天情况刘勃同志已经都清楚了。大批的特务被引进学校,特务头子葛明礼的杀人刀已经拔出来了,所有的教职员都被看起来,连学生也都变成了嫌疑犯。如果不是半腰里跳出来那么一个有权势的日本副校长,后果是很难设想的。但是这个挂着副校长招牌的日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自己又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谁也不清楚……”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刘勃冷冷一笑说,“一民同志,你可能还觉得你这一连串问题提得很奥妙,使人很难回答。实际这是故弄玄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日本副校长是什么人?这还用问吗?是个侵略者!是个强盗!是个法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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