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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变得这么虚心、谦逊,甘当起元名小卒来了?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使王一民很难理解。他曾向李汉超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李汉超让他多加观察,多加注意,有了情况再研究。
刘勃到剧团后,正赶上这场日满俱乐部的演出。他感到这是一个关键性的时刻,他不知道演出当中和演出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他请王一民务必去一下,遇见事情好随时请示。王一民答应了,他知道看这场演出的几乎要包括所有日伪军政要人,趁这机会,多观察观察,多记住一些敌人,将来会有用处的。
这就是王一民前去看戏的真正原因。可他没想到卢淑娟和她妈妈也去,还领着两个漂亮丫环,那么招风显眼的一群,自己躲之犹恐不及,怎么能去凑热闹呢。如果依着他的看法,卢家的人明天都不应该去。但是人家已经决定前去了,上上下下又是那么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自己怎好阻拦呢。但愿不要引起什么波澜……哎呀,有一点不知道她们想到没有?他忙回身问卢淑娟道:“淑娟,明天看戏的事秋影知道不?”
“不知道,”卢淑娟摇摇头说,“爸爸不让告诉他,我们假说上华乐大舞台去看京戏。”
“好。”王一民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表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他还上课不?”
“爸爸撵他去理发,到现在还没回来。”卢淑娟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几天他精神还是不好。昨天我问他和葛明礼舅舅都唠些什么?他说就唠些家常话。可看那样又很不自然,弄得我也有些不放心了,真想去问间我那特务舅舅。”
王一民苦笑着摇摇头说:“你真天真!他能告诉你吗?”
“再不让妈妈问他。”
“天王老子问他也不会说,除非是他的日本主子!”王一民眉头皱得老高,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说,“我现在真有点替老塞担心哪!”
“我总不相信弟弟会那样……”
“我们不辩论吧。”王一民忽然站在卢淑娟面前说,“淑娟,对不起,我必须出去一下。如果秋影回来,你让他先自己温习功课吧。”
卢淑娟一听忙站起来说:“你看你,衣服让汗塌湿了还没换呢,就这样又跑出去有多难受啊!”
王一民摸着衣服,感动地直望着卢淑娟说:“这对我来说是常事,你忘了我们头回说的话了?”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又一挥手,一转身快步走出了屋门。
卢淑娟撵到门旁,看着王一民轻捷地跑下楼去。她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一只手捂在脸上,脸上火辣辣地热。
52
日酋玉旨雄一对日满俱乐部成立一周年的纪念活动极为重视。他嫌现有的俱乐部活动场地小,剧场也只能容纳四五百人,太拥挤,没有气魄,便下令将哈尔滨最豪华的旅馆马迭尔包下来。那里不但有最漂亮的舞厅,最讲究的餐厅,还有一座三层楼座带包厢的剧场,是哈尔滨当时首屈一指的演剧场所。
演出《茫茫夜》的时间定于晚上七点钟开始。卢淑娟母女领着春兰和冬梅恰好在开演前五分钟到达马送尔旅馆门前。这时间是卢淑娟掌握的,她说这样可以进剧场就看戏,免得引人注目。
马迭尔剧场本来向北街另开一个人场门,出人剧场可以不经过旅馆正门。但今天为了警戒上的可靠和礼遇上的周到,所有的来宾和观众都走旅馆正面的大转门。大转门两旁站着两个身高足有一米九零的胖大老白俄,穿着一样的深绿色呢子制服,制服的裤线、袖头、双肩、立领上都绣着金线和红绦子,脚下是一双擦得明光锃亮的牛皮靴子。两人身高一样,穿着一样,甚至长相也差不多,都是碧眼黄发,方面阔口,而最有特点的是那盖住脸部将近三分之一的浓密黄胡子。这胡子从耳边、两腮、上唇、下巴等几个部位蓬蓬勃勃地长出来,在嘴下边汇集到一块,又被梳理得一齐向前撅撅着,显得很威武。
这两个老白俄是经年累月站在门旁的,是马送尔旅馆最引人注目的活“雕塑”(当然他们是轮班更替的,不过因为服装一样,个头、长相挑选得也差不多,就使人感觉总是那两人)。今天与往日不同的是在两个老白俄旁边,又增添了新“摆设”:左边添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右边添了两个腰挎洋刀的伪满警察。在宪兵、警察外边,又站了两个既会中国话又懂日本语的朝鲜族人,他俩穿着瘦小的东洋式西装,胸前挂着红布条,明面上是招待人员,实际是两个嗅觉灵敏的“猎犬”。
大转门前这八个人,四个民族。身份不同,姓氏各异,倒也形成一种五花八门的特殊局面。
卢淑娟母女乘坐的最新式的尼格来维兄弟汽车公司的小卧车到达马送尔门前的时候,正是来宾和观众人场的高峰阶段。小汽车在门前一停住,春兰和冬梅就先跳下车来,搀扶葛翠芳下车。这两个姑娘因为今天是到“洋”地方来看戏,就都穿上了那身洋打扮,雪白色的布拉吉配着红色的四寸高跟鞋,两条大辫子上系着红绫子,鬓角又都斜插着一枝白茶花,真是既雅素又艳丽。而被她俩搀扶下来的葛翠芳又穿着一身黑色金丝绒的长旗袍,这一来真是黑白分明,对比强烈,就像两个白天鹅扶着一只黑天鹅一样好看。当然葛翠芳穿得也不是那样简单,一条珍珠项链和两颗钻石耳坠儿就给她增添了珠光宝气,何况还有鬓边的一株宝石花呢。
紧跟着葛翠芳从车上下来的就是卢淑娟,这姑娘今天穿得倒是颇为朴素,和王一民第一次见到她时差不多,一件天蓝色毛料旗袍上边罩着她爱穿的那件墨绿色马甲,白袜子,黑布鞋,整洁、利落,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物,大有出世超俗,一尘不染之概。和她妈妈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一比倒更加突出了她的自然美,就像一朵乍开的莲花一样,是靠她自身的清新美妙来使人赞赏的。
这一行四个出众的女人,从那当时最流行的小汽车上一下来,立刻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人们几乎都自动地停下脚步,向她们望着。谁也不认识这是哪家的宝眷?何方的贵客?两个挂着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也不认识,但是他们躬着身子跑过来了。他们既没顾得上看请帖也没要招待券(这在进门前是要向守卫者出示的,冬梅她们忘了),就一旁一个同时向大转门一伸手,躬着身子说:“请,请,请!”
这时路上的行人都站住了,正往大转门里进的人也都向旁边一闪,让开了一条道。这让道的人群中还有几个昂首阔步的日本军人和穿着礼服的中国汉奸,他们一方面不知道来者确系何人?另方面也真被这迎面而来的照人容光给吸引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这一来连站在门旁的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都举手敬礼,两名高大的守门白俄也躬下了腰身。于是卢家母女一行四人就这样被迎进了大转门。
门外这自动形成的“欢迎仪式”也影响到门里,不少人拥向前边要看看来者何人?葛翠芳是经过大阵势的人,当年卢运启在省长任上举行隆重一些集会的时候,总是她以省长夫人的面目出面接待那些达官显宦和外国领事夫人的,连春兰和冬梅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姑娘。至于卢淑娟向来都是落落大方,从不羞羞涩涩的。所以当人们围过来的时候,她们仍然从容不迫地向前走着。正当她们要往左拐,走进剧场的时候,忽然从人群后边冲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瘦小,刀条脸,一撮黑色塞鼻胡,配上那纯东洋式的瘦小西装,真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一露面,就向葛翠芳深深施了一礼,又向卢淑娟微微鞠了一躬说:“夫人、小姐,你们前来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好去接你们。”说到这里,他忽然瞥见那个挂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把小眼睛一瞪,张口骂道,“巴嘎!卢夫人和小姐光临怎么不马L 通报!”。
那个倒霉的家伙马上把两腿一并,来了一个纯军人的立正姿势,毕恭毕敬地说:“是,何厅长,卑职正要找厅长报告,您就……”
被称作厅长的何二鬼子何占鳌把手一挥说:“别啰嗦了!”然后转过脸来,马上换上一副笑模样说:“请太太、小姐到待客厅里休息一下,那里有茶点。我再去找海超兄过来相见。”他所说的海超就是特务头子葛明礼,海超是他的字。
葛翠芳客气地点点头说:“谢谢。现在马上就要开演了,还是先看戏吧。”
正说着,开演的铃声响了,周围的人都纷纷往剧场里走去。
何占鳌也忙把手往剧场人口处一比说:“好,夫人和小姐先看戏。今天因为来宾当中老年贵客比较多,所以按照西洋习惯,戏演到当中加休息,那时再请夫人、小姐到待客厅休息。”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剧场人口。这时人口处的紫色丝绒门帷已经放下来,守门的侍者忙把门帷高高挑起,何占鳌将卢家一行四人引进去。
剧场里场灯刚刚熄灭,大幕还没拉开,里面黑洞洞的。“照座的”亮着手电筒走过来,冬梅刚要把招待券交给她,请她给找座号。何占鳌忙挥了挥手,对“照座的”轻轻说了声“贵宾座”,“照座的”应了一声“是”,就用手电筒的光柱指引着,向前面走去。卢家四个人紧紧跟着,又在光柱的指示下,四人落了座。何占鳌和“照座的”一同悄悄退回去了。
大幕拉开了。借着台上的灯光,卢家母女才看清她们是被安排到第四排偏左一点的座位上。除了旁边还有一个空座外,身前身后已经是座无虚席了。
戏开始演上了。这戏主要是写两个知识分子生离死别的恋爱故事。男的生在一个封建官僚的大家庭里,和一个叫梅枝的女学生相爱。女学生的父亲是个小商人。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男的家里坚决反对。后来就强行给男的娶了一个大家闺秀,闺秀虽然来自大家,脚却缠得出奇的瘦小。新婚之夜,男的从家里逃出来,找到了痛不欲生的梅枝,两人结婚了。新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又被男方官僚父亲给拆散,梅枝父亲开的小买卖也被官僚资本吞掉……最后,一双男女恋人,在一个茫茫黑夜里,相抱着投身于松花江的滚滚浪涛之中……
戏的情节在那时还是新鲜的,而且从一开始就用人物的命运和生离死别的情节紧紧吸引住观众。再加上演梅枝的柳絮影那美妙的形象,精湛的演技,真实的感情,以及演员阵容的整齐等等,更使观众看得如醉如痴,大受感动。幕布乍一拉开时,那种剧场里特有的嗡嗡声很快就平息下去,变得鸦雀无声。以后几乎每个观众都和台上那对情人同呼吸,共命运,随着他们的笑而笑,随着他们的哭而哭,艺术的魅力有时会超越阶级的界限而发挥出神奇的力量。它甚至能使那些封建主义的卫道者也在一时之间对被封建制度吞噬掉的弱者洒下同情之泪。只有当他们走出剧场,冷风吹凉发热的头脑的时候,才会大骂作者是个“骗子”。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在台上淋漓尽致地讽刺那些贪官污吏的时候,坐在台下的贪官污吏都捧着大肚子笑出了眼泪,只有当笑劲过去以后才觉出那被讽刺的正是他们自己。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卢家几位善良的女性更被这艺术的力量感染得神魂颠倒,兴奋异常。那位从来不爱看话剧的葛翠芳第一次倾倒在话剧的舞台之下。她不但感受到一般观众所能感受到的东西,还联想到自家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