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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经醉惯”。开头,词人面对湖光山色,不禁回忆起昔日与爱姬一起醉饮湖上的欢娱情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是说至今仍残存在衣衫上的斑斑泪痕和点点酒渍,正是当初悲欢离合种种情事的形象记录。晏几道有词云:“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蝶恋花》)梦窗由此脱胎,而词意更为丰富含蓄,表面是写过去的欢娱,实际上暗示今日的悲凉。
“又客长安”,重新回到眼前。长安,借指临安。
随之以一“叹”字转入伤逝悼亡的主题,“断襟零袂,涴尘谁浣?”二句,一方面形容自己凄苦飘零、风尘仆仆的情状,另一方面表达失去爱姬的伤痛情感。
“葓尘谁浣”是用反问的语气,婉转地流露出昔日与受姬相处时感情的诚笃朴厚,意思是说:以往每到临安,必有爱姬为之洗尘浣衣,温存体贴无与伦比;今次旧地重游,却已是人亡室空,再也见不到殷勤慰问之人了。这和贺铸的悼亡词“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半死桐》)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旧欢虽不可复,旧居尚仍可寻。“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叙写的便是重访旧居的经过和感触,是全词的重点部分。
紫曲,旧时指妓女所居住的坊曲。这些地方原是过客川流不息的场所,而眼下门庭冷落,满目荒凉。
院子里,只有一口败井,青青蔓草,爬满井台,在微风的吹拂中轻轻摇摆。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唯有呢喃对语的双燕,依然栖宿在东邻旧梁之上(似乎是在诉说着人间的种种不幸)。这里,接连五句写景,其中风摇青蔓和双燕对语采用的是以动衬静的描写手法,艺术效果很好。谢堂双燕,语出刘禹锡《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处除了表示人事沧桑,今非昔比外,又借成双成对的燕子,反衬出自己的失却伴侣后的孤独悲凉。
下片由谢堂双燕引出对往日欢爱生活的美好追忆。
欢爱的生活,如同春梦:虽甜密、温柔,可又飘忽、短暂。梦窗这里先直说:“春梦人间须断”,须,应、必。按事物发展的规律,再美满的姻缘、再幸福的爱情迟早都有终止的一天。然后,进一层说:“但怪得,梦缘能短!”令人奇怪的只是:自己和爱姬之间的缘分怎么竟如此短暂!能,意同“恁”。逝梦虽短而令人留恋无限,下文再紧扣“梦”字回忆铺叙,展衍开来。回想当年,绣屋藏娇人,纤指按秦筝。最难忘的是,我们紧挨着花枝,深夜设宴,醉入花丛。如今,风逝云散,“舞歇歌沉”,红花虽依然娇艳,而似花的人面却早已凋残,更哪儿去寻觅她那婀娜的舞姿、宛转的歌喉!这一段回忆,选择了海棠夜宴的优美场景,采用对比和衬托的手法,以花衬人,集中抒发词人对似花美眷的怀恋和悼惜,悲恸之情溢于言表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最后两句返回现实,以景结情,写词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移步伫立于桥头,带着满襟泪痕和满眶泪花,在夕阳的余辉中,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旧居。
吴文英是抒写艳情的能手,他善于援引心中的感思,回环地咏唱爱之歌,愁之曲;又善寓情于景,寄情于物,借助景物抒写自己的真实情感。此词通篇布局细密连贯,前以湖山开头,后以河桥收束,词笔细腻,端如贯珠,极尽才人之能事。
●八声甘州
吴文英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
幻、苍厓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
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
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
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
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吴文英词作鉴赏
吴文英是南宋的一位奇才雅士,但他一生政治不得志,终志只能将满腹经纶寄之于词曲。既便如此,世人也多认识不到他的惊才绝艳。本篇原有小题,曰“陪庾幕诸公游灵岩”。庾幕是指提举常平仓的官衙中的幕友西宾。灵岩山,在苏州西,以吴王夫差的遗迹而有盛名。
这首词,通篇以一个“幻”字为眼目,借叙写吴越之争的史事写时世的兴亡和自己的一腔悲慨。由此字生发全篇,词笔如波似云,令人莫测其思。读来令人瞠目称怪。
开篇几句,向为选注家点断为“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这是因为拘泯于现代“语法”而不了解汉文音律的缘故。词原本是音乐文学,当时一篇写就,立付歌坛,所以以原谱音律节奏为最要之“句逗”,然而长调长句中,又往往会有一二处文义断连顿挫的地方,本来可以恰好与音律相合亦不妨小小变通旋斡,而非机械得如同读断“散文”、“白话”一般。以世俗的“常识”而推,时、空二间,必须有所区分,不可混语。故“四远”为“渺空烟”之事,必属上连;而“何年”乃“坠长星”之事,允宜下缀。实际上,在吴文英的意念理路上中,时间与空间原本是不必明确区分的,二者完全可以错综交织在一起。如此处梦窗先则纵目空烟杳渺,环望无垠——此“四远”也,空间也,然而却又同时驰想:与如彼之遥远难名的空间相伴者,正是一种荒古难名的时间。
所以眼睛看见无边的空间,就能悟到没有开头的远古时代——于是乃设问云:此茫茫何处,渺渺何年,不知如何遂出此灵岩?莫非坠自青天之一巨星乎?而由此坠星,遂幻出种种景象与事相:“幻”字,在这里指的应是幻化而生的意思。灵岩山上,乃幻化出苍崖古木,以及云霭烟霞……,乃更幻化出美人的“藏娇”之金屋,霸王盘踞的宫城。至此,才从容地将主题烘托而出。笔似十分暇豫,然而主题一经引出,便乘势而下,笔笔勾勒,笔笔皴染,亦即笔笔逼进,生出层层“幻”境,呈现于读者面前。
以下以“采香泾”再展想象的历史图画:采香泾乃是吴王宫女采集香料的地方,一水其直如箭,故又名箭泾。宫中脂粉,流到宫外,以至溪流皆为之“腻”,语意出自杜牧的《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这是脱化古人,不足为奇,足以为奇者,箭泾而续之以酸风射眼,腻水而系之以染花腥,遂将古史前尘,与目中实境(酸风,秋日凉冷之风)幻而为一,不知其古耶今耶?感慨系之。“花腥”二字尤为奇怪,大概是说吴宫美女,脂粉成河,流出宫墙,不仅使所浇溉的山花染着脂粉之香气,而且还带有人体的“腥”味。
再下,又以“响屧廊”的典故增一层皴染。相传吴王筑此廊,“令足底木空声彻,西施着木屧行经廊上,辄生妙响。”词人置身廊间,妙响已杳,而廊前的木叶,在酸风的吹拂下,飒飒然别是一番滋味——当日之“双鸳”(美人所着鸳屧),此时之万叶,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又不禁感慨系之矣!
词人那变幻无端的笔法,在给读者展现出一个幻景丛叠的意境后,适时一束,自然地过渡而下。
过片另换一种笔调,看上去仿佛是大发议论,实际上仍在抒发感慨之情。其中意味大概是说:吴越争雄,越王勾践为了报仇,使美人计,派范蠡进西施于夫差,夫差被她迷惑之,其国于是灭亡,越仇得报。
然而什么是范氏功成的真正原因?回答是:吴王的沉醉。假如他能不耽沉醉,范氏怎么能功成而遁归五湖,以垂钩游玩来庆祝吴的灭亡呢?所以不是勾践范蠡有能,而是夫差甘愿乐为的结果!醒醒(平声如“星”),与“沉醉”对映。——为昏迷不国者下一当头棒喝。真是可悲。
古事已逝现在又当如何?欲问苍波(五湖——说即太湖),而苍波无语。终究谁能回答?水似无情,山又何若?回答说:山亦笑人——山之青永永,人之发斑斑矣。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欤?抑古往今来,山青水苍,人事自不改其覆辙乎?这一疑问,最终仍是未能解开。
倚危阑,眺澄景,见沧波巨浸,涵溶碧落,直到归鸦争树,斜照沉汀,一切幻境沉思,重新回归现实,不禁百端交集。“送乱鸦斜日落渔汀”,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为神笔!
至此,从“五湖”起,写“苍波”,写“山青(山者,水之对也)”,写“渔汀”,写“涵空(空亦水之对也)”,笔笔皆在水上萦注,“问苍波”,何等味厚,何等意永,含咏不尽。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乱鸦斜日,可以说是写实,但若说是比兴,也觉相宜。大抵高手遣辞,都是手法超妙,涵义丰盈。
一结更归振爽。琴台,在灵岩,本地风光。连呼酒,一派豪气可见。秋与云平,更为奇绝。在词人意中,“秋”亦是一“实体”,既可以“移动坐标”,也可以“计量”,所以说一登琴台最高处,才觉得刚才的阑干,不足为高,等到更上层楼,直近云霄,才发现“秋”与云乃在同等“高度。用现在的话说,”云有多高,秋就有多高!“高秋自古即为时序之堪舒望眼,亦自古为文士之悲慨难置。旷远高明,又复低徊宛转,如此,此篇之词境,也真可谓是奇境了。
●新雁过妆杰
吴文英
梦醒芙蓉。
风檐近、浑疑佩玉丁东。
翠微流水,都是惜别行踪。
宋玉秋花相比瘦,赋情更苦似秋浓。
小黄昏,绀云暮合,不见征鸿。
宜城当时放客,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
夜阑心事,灯外败壁哀蛩。
江寒夜枫怨落,怕流作题情肠断红。
行云远,料淡蛾人在,秋香月中。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为追忆逝去的爱妾所作,因此妾去在夏秋之际,所以每当此季,作者的思念之情便愈重,此词便是这种情结的显露。
“梦醒芙蓉。风檐近、浑疑佩玉丁东。”三句描写词人睡梦中被风檐间铁马之声惊醒,还以为是所思之人的佩玉丁东作响呢!“芙蓉”用在这里借以点明时令亦为词句增添了色彩。“佩玉丁东”不仅令人联想到玉佩和鸣的清脆的音响,而且还可由此及于佩带此玉之人。“已闻佩响知腰细”,词人所思之人一定是非常美丽。开篇几句就语简意丰地描绘出一幅有声有色的美妙画卷。“翠微流水,都是惜别行踪”。这二句描写当初分别之处。“翠微”指青山。此言妾从此去,这里的山山水水都记录着她的行踪并为她婉惜。
山静止不动以喻居者,流水一去不返而喻行者。绿水青山,词人独寻遗迹,这又是另一幅图画。这两幅画面其实表现的都是词人的相思之苦。由此引出了“宋玉秋花相比瘦,赋情更苦似秋浓”两句。词人借用李清照“人比黄花瘦”来形容宋玉。而这里宋玉。而这里宋玉只不过是被拉来陪衬“赋情”一句,意在说自己还不如他,除了落拓不偶外,所爱之人又离去,所以比他悲秋更苦几分。“小黄昏,绀云暮合,不见征鸿。”这三句是具体描写了自己的赋情之苦后,又给读者展现了另外一个画面。黄昏将近,暮云满天,天色已晚,可征鸿却始终没有出现。“征鸿”照应前面的“秋”字,此句也暗示去妾毫无音讯。词中没有写自己,但和“翠微流水”二句一样,在这个沉寂的画面中是有一位怀着无限企盼之情的主人公的。这写景的三句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