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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都太太!”马老先生进门便叫:“温都太太!我来给你帮忙,好不好?”
“马先生,谢谢你!”温都寡妇擦着小红鼻子说:“你先把拿破仑带出去玩一会儿吧,它净在这儿搅乱我。”“好啦,温都太太!拿破仑!这儿来!”
拉着小狗出去转了个圈儿,好在小孩子们没跟他捣乱,因为他们都疯着心过节,没工夫起哄。把狗拉回来,正走在门口儿,亚力山大来了。他抱着好些东西,一包一包的直顶到他的大红鼻子。他老远的便喊:“老马!老马!把顶上头的那包拿下来,那是你的礼物!”
马老先生把包儿拿下来,拿破仑也凑过去闻了闻亚力山大的大脚。
“老马!谢谢你的礼物!”亚力山大嚷着说:“怎么着,你上我那里过节去好不好?咱们痛痛快快的喝一回!”“谢谢!谢谢!”马老先生笑着说:“我过节再去行不行?我已经答应了温都太太在家里凑热闹。”
“哈哈!”亚力山大往前走了两步,低声的说,两眼挤箍着:“老马,看上小寡妇了!
有你的!有你的!好,就这么办了,圣诞节后两天我在家等你,准来!再见!唉,别忙,把从底下数第四包抽出来,交给温都太太,替我给她道节喜。再见,老马!“
马老先生把包儿拿下来,亚力山大端着其余的包儿,开路鬼似的走下去了。
“温都太太!”马老先生又是进门就叫。
“哈喽!”温都太太在楼上扯着小尖嗓子喊。
“我回来了,还给你带回点礼物来。”
几打疙疸,几打疙疸,温都太太一溜烟似的从楼上跑下来。
“呕!”她把包儿接过去,说:“亚力山大给我的:我没东西给他,可怎么好!”
“不要紧,我这儿还有一匣吕宋烟,包上,送给他,好啦!”马老先生的笑眼钉着她的小红鼻子。
“那赶情好!你多少钱买的,我照数给你。”
“别提钱!”老马先生还看着她的小红鼻子尖说:“别提钱!大节下的,一匣吕宋烟,过的着,咱们过的多!是不是?”温都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老马把狗解开,上楼去拿那匣烟。
圣诞的前一天,马威和李子荣忙到午后四点钟就忙完了。“老李!上门哪!该玩玩去了!”马威笑着说。“好,关门!”李子荣笑着回答。
“门口的电灯也捻下去吧?”
“捻下去,留着胡同口上的那个灯。”
“老李,我得送你点礼物,你要什么?”马威问。
“马老先生已经给了我一双皮鞋,别再送了!”“那是父亲的,我还非给你点东西不可,你替我们受这么大的累!”
“我告诉你,老马,”李子荣笑着说:“咱们可不准闹客套!我帮助你,你天天可管我的饭呢!”
“无论怎么说,非送你点东西不可。你要什么?”马威问。李子荣抓了半天头发,没言语。
“说话!老李!”马威钉着问。
“你要是非送礼不可呀,给我买个表吧。”李子荣说着从衣袋里把他的破表掏出来,放在耳朵旁边摇了一摇:“你看这个表,一高兴,一天快两点多钟。一不高兴,一天慢两点多钟。还外带着只有短针,没长针。好啦,你花几个先令给我买个新的吧!”
“几个先令?老李!”马威睁着大眼睛说:“要买就得买好的!不用捣乱,咱们一块儿去买!走哇!”
马威扯着李子荣走,李子荣向来是什么事不怕,今天可有点退缩,脸上通红,不知道怎样才好。
“别忙,你先等我把那辆破自行车送回去。”
“咱们一块走,你骑上,我在后面站着。”
两个人上了车,忽忽悠悠的跑到车行还了车,清了账。出了车行,马威用力扯着李子荣,唯恐他抽空儿跑了。两个人走一会儿,站一会儿。走着也辩论,站着也辩论。马威主张到节送礼是该当的,李子荣说送礼不应花钱太多。马威说买东西就得要好的,李子荣说他的破表已经带了三年,实在没买好表的必要。马威越着急,眼睛瞪的越大,李子荣越着急,脸上越红。
两个人从圣保罗教堂穿过贱卖街,到了贾灵十字街,由这里又穿过皮开得栗,到了瑞贞大街。见一个钟表铺,马威便要进去,李子荣是扯着马威就跑。
“我说,老李,你这么着就不对了!”马威有点真急了。“你得答应我,买不过十个先令一个的表,不然我不叫你进去!”李子荣也有点真急了。
“就是吧!”马威无法,只好答应了。
在一家极大的钟表铺,买了一支十个先令的表。马威的脸羞的通红,李子荣一点不觉乎,把表放在袋儿里,挺着腰板好象兵马大元帅似的走出来。
“老马!谢谢你!谢谢你!”在铺子外面,李子荣拉住马威的手不放,连三并四的说:“谢谢你!我可不给你买东西了!我可不给你买东西了!”
马威几乎落下泪来,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李子荣的手。
“老马,你把铺子里的钱都送到银行去了?”
“都送去了!老李,你明天上那里玩去?”
“我?”李子荣摇了摇头。
“你明天找我来,好不好?”
“明天汽车电车都就开半天呀,出来不方便!”“这么着,你后天来,咱们一块儿听戏去。忙了一节,难道还不玩一天!”
“好啦,后天见吧!谢谢你!老马!”李子荣又和马威拉了一回手,然后赶火车似的向人群里跑去了。
马威看着李子荣,直到看不见他了,才慢慢的低着头回了家。
天还是阴着,空中稀拉拉的飘着几片雪花。街上差不多没有什么人马了,男女老少都在家里庆祝圣诞。
温都太太请了多瑞姑姑来过节,可是始终没有回信。直到圣诞早晨末一次邮递,才得着她的一封短简的信,和一包礼物。信中的意思是:和中国人在一块儿,生命是不安全的。
圣诞是快乐享受的节气,似乎不应当自找恐怖与危险。
温都太太看完信,有点不高兴,小嘴撅起多高。可是也难怪多瑞姑姑,普通的人谁不把“中国人”与“惨杀”联在一块儿说!
她撅着小嘴把包儿打开,一双手织的毛线手套是给她的,一双肉色丝袜子是给玛力的。
她把女儿叫来,母女批评了一回多瑞姑姑的礼物。玛力姑娘打扮得一朵鲜花似的,红嘴唇抹得深浅正合适,眉毛和眼毛也全打得黑黑的,笑涡四围用胭脂润润的拍红,恰象两朵娇羞的海棠花。温都太太看着女儿这么好看,心中又高了兴,把撅着的小嘴改成笑嘻嘻的,轻轻的在女儿的脑门上吻了一下。母女把多瑞姑姑的礼物收起去,开始忙着预备圣诞的大餐。煎炒的事儿全是温都太太的,玛力只伸着白手指头,离火远远的,剥点果仁,拿个碟子什么的。
而且是随剥随吃,两个红笑涡一凸一凹的动,一会儿也没闲着。
老马先生吃完早饭,在客厅里坐下抽烟,专等看看圣诞大餐到底是什么样儿。坐了没有一刻钟,叫温都太太给赶出了。
“到书房去!”她笑嘻嘻的说:“回来咱们在这里吃饭。不听见铃声别下来,听见没有?”
老马先生知道英国妇女处处要逞强,有点什么好东西总要出其不意的拿出来,好叫人惊异叫好儿。他叼着烟袋笑嘻嘻的上楼了。
“吃饭的时候,想着把礼物拿下来!”温都姑娘帮着母亲说:“马威呢?”
“马威!马威!”温都太太在楼下喊。
“这儿哪,干什么?”马威在楼上问。
“不到吃饭的时候别进客厅,听见没有?”
“好啦,我带拿破仑出去,绕个圈儿,好不好?”马威跑下来问。
“正好,走你们的!一点钟准吃饭,别晚了!”温都太太把狗交给马威,轻轻的吻了狗耳朵一下。
马威把狗带走。温都母女在楼下忙。马老先生一个人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
“圣诞节!应当到教会去看看!”马老先生想:“等明儿见了伊牧师的时候,也好有话说。……伊牧师!大节下的给我本《圣经》;那怕你给我点小玩艺儿呢,到底有点过节的意味呀!一本《圣经》,我还能吃《圣经》,喝《圣经》!糊涂!”马老先生决定不上教会了。拿出给温都母女买的节礼,打开包儿看了一遍。然后又照旧包好,包好之后,又嫌麻绳太粗,不好看;叼着烟袋到自己屋里去找,找了半天,找不着细绳子。回到书房,想了半天主意:“对了!”跑到马威的屋里去找红墨水,把绳子染红了,放在火旁边烤着。“红颜色多么起眼,妇人们都爱红的!”把绳子烤干,又把包儿捆好,放在桌儿上。然后把红墨水瓶送回去,还细细的看了马威的屋子一回:马威的小桌上已经摆满了书,马老先生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买的。墙上挂着李子荣的四寸小像片,头发乱篷蓬的,脸上挺俗气的笑着,马老先生向像片打了个嚏喷。床底下堆着箱子,靴子,还有一双冰鞋。“这小孩子,什么也干,又学溜冰呢!冰上可有危险呀,回来告诉他,别再去溜冰!好,一下儿掉在冰窟窿里,说着玩儿的呢!”
马老先生回到书房,添上点煤,又坐下抽烟。
“好象忘了点事儿,什么呢?”他用烟袋敲着脑门想:“什么呢?呕!忘了给哥哥的坟上送点鲜花去!晚了,晚了!今天圣诞,大家全歇工,街上准保买不到鲜花!人要是老了,可是糟糕!直想着,直想着,到底是忘了!……盼着发财吧,把哥哥的灵运回去!盼着早早的回家吧!……我要是和她——不!不!不!给马威娶个洋母亲,对不起人!娶她,再说,就不用打算回国了!不回国还成!……可是洋太太们真好看!她不算一百成的好看,可是干净抹腻呢!对了,外国妇人是比中国娘们强,外国妇人就是没长着好脸子,至少有个好身体:腰儿是腰儿,腿儿是腿儿,白胸脯在外边露着,胳臂象小藕棒似的!……啊!大圣诞的,别这么没出息!想点好的:回来也不是吃什么?大概是火鸡,没个吃头!可是,自要不给咱凉牛肉吃就得念佛!……”
烧鸡的味儿从门缝钻进一点来,怪香的;还有点白兰地酒味儿。“啊,今儿还许有一盅半盅的喝呢!”马老先生咽了口唾沫。
马威拉着拿破仑在瑞贞公园绕了个大圈,直到十二点半钟才回来。把狗送到楼下,他上楼去洗手,换鞋,预备吃饭。“马威!”马老先生叫:“上这儿来!”
马威换上新鞋进了书房。
“马威!”马老先生说:“你看,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国呢?”
“你又想家了,父亲!”马威在火旁烤着手说。马老先生没言语。
“明天你跟我们听戏去,好不好?”马威问,脸还向着火。“你们满街飞走,我赶不上。”马老先生说。
父子全没的可说了。
看见桌上的纸包儿,马威到自己屋里,也把礼物拿来,放在一块。
“你也给她们买东西啦?”马老先生问。
“可不是,妇人们喜欢这个。”马威笑着说。
“妇人们,”马老先生说到这儿,就不言语了。
楼下铃儿响了,马威抱着礼物,马老先生后面跟着下了楼。
温都母女已经坐好,都穿着新衣裳,脸上都是刚擦的粉。拿破仑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蹲着,脖子上系着根红绒绳儿。琴上点着两支红蜡,小狗看着蜡苗儿一跳一跳的,猜不透其中有什么奥妙。马老先生把包好的七个先令六,放在小狗的腿前面。
“坐下呀,你们男人们!”温都太太笑着说。
马威把她们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