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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不是太糊涂!”马威说,眼珠里挤出一点笑意。“我一点也不糊涂!我以为结婚是必要的,因为男女的关系——”李子荣抓了抓头发,想不起相当的字眼儿来,看了棚顶一眼,说:“可是,现在婚姻的问题非常的难解决:我知道由相爱而结婚是正当的办法,但是,你睁开眼看看中国的妇女,看看她们,看完了,你的心就凉了!中学的,大学的女学生,是不是学问有根底?退一步说是不是会洗衣裳,作饭?爱情,爱情的底下,含藏着互助,体谅,责任!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体谅我,替我负责的姑娘;不管她怎么好看,不管她的思想怎样新——”
“你以为做饭,洗衣裳,是妇女的唯一责任?”马威看看李子荣问。
“一点不错,在今日的中国!”李子荣也看着马威说:“今日的中国没妇女作事的机会,因为成千累万的男人还闲着没事作呢。叫男人都有了事做,叫女人都能帮助男人料理家事!有了快乐的,稳固的家庭,社会才有起色,人们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有一点知识是最危险的事,今日的男女学生就是吃这个亏,只有一点知识,是把事实轻轻的一笔勾销。念过一两本爱情小说,便疯了似的讲自由恋爱,结果,还是那点老事,男女到一块儿睡一夜,完事!男女间相互的责任,没想;快乐,不会有的!我不能说我恨他们,但是我宁可娶个会做饭,洗衣裳的乡下老,也不去和那位‘有一点知识’,念过几本小说的姑娘去套交情!”
“好啦,别说了,老李!”马威笑着说:“去和我父亲谈一谈吧,他准爱听你这一套!
不用说了,你不能说服了我,我也不能叫你明白我;最好说点别的,不然,咱们就快打起来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李子荣说:“看我俗气!看我不明白新思想!我知道,老马!”
“除去你太注重事实,没有看不起的地方,老李!”“除去你太好乱想,太不注重事实,没有看不起你的地方,老马!”
两个青年全笑起来了。
“咱们彼此了解,是不是?”李子荣问。
“事实上!感情上咱们离着很远很远,比由地球到太阳的距离还远!”马威回答。
“咱们要试着明白彼此,是不是?”
“一定!”
“好了,庆贺庆贺咱的婚事!”
马威立起来,握住李子荣的手,没说出什么来。“我说,老马!我不是为谈婚姻问题来的,真!把正事儿都忘了!”李子荣很后悔的样子说:“我请你来了!”“请我吃饭,庆贺你的婚事?”马威问。
“不是!不是!请你吃饭?你等着吧,多咱你听说老李成了财主,多咱你才有吃我的希望!”李子荣笑了一阵,觉得自己说的非常俏皮:“是这么回事:西门太太今天晚上在家里请客,吃饭,喝酒,跳舞,音乐,应有尽有。这一晚上她得花好几百镑。我告诉你,老马,外国阔人真会花钱!今天晚上的宴会是为什么?为是募捐建设一个医院。你猜什么医院?猫狗医院!穷人有了医院,穷人的猫狗生了病上那儿去呢?西门太太没事就跟西门爵士这样念叨。募捐立个猫狗医院!西门爵士告诉她。你看,还是男人有主意不是,老马?我说到那里去了?”李子荣拍着脑门想了想:“对了,西门夫人昨天看见了我,叫我给她找个中国人,作点游戏,或是唱个歌。她先问我会唱不会?我说,西门太太,你要不怕把客人全吓跑了,我就唱。她笑了一阵,告诉我,她决无意把客人全吓跑!我于是便想起你来了,你不是会唱两段‘昆曲’吗,今天晚上去唱一回,你帮助她,她决不会辜负你!我的经验是:英国的工人顶有涵养,英国的贵族顶有度量;我就是不爱英国中等人!你去不去?白吃白喝一晚上,就手儿看看英国上等社会的状况,今天的客人全是阔人。你去不去?”“我没礼服呀!”马威的意思是愿意去。
“你有中国衣裳没有?”
“有个绸子夹袄,父亲那里还有个缎子马褂。”“成了!成了!你拿着衣裳去找我,我在西门爵士的书房等你,在那里换上衣裳,我把你带到西门太太那里去。你这一穿中国衣裳,唱中国曲,她非喜欢坏了不可!我告诉你,你记得年前西门爵士在这儿买的那件中国绣花裙子?西门太太今天晚上就穿上,我前天还又给她在皮开得栗找了件中国旧灰鼠深蓝官袍,今天晚上她是上下一身儿中国衣裳。一来是外国人好奇,二来中国东西也真好看!我有朝一日做了总统,我下令禁止中国人穿西洋衣服!世界上还有比中国服装再大雅,再美的!”
“中国人穿西装也是好奇!”马威说。
“俗气的好奇!没有审美的好奇!”李子荣说。“西服方便,轻利!”马威说。
“作事的时候穿小褂,一样的方便!绸子衫儿,葛布衫儿比什么都轻?液每矗?”
李子荣说。
“你是顽固老儿,老李!”
“你,维新鬼!老马!”
“得,别说了,又快打起来啦!”
“晚上在西门宅上见,七点!不用吃晚饭,今天晚上是法国席!晚上见了!”李子荣把帽子拿起来,就手儿说:“老马!把这些传单和信,赶紧发出去。再要是叫我看见在这里堆着,咱们非打一回不可!”
“给将来的李夫人寄一份去吧?”马威笑着问。“也好,她认识几个字!”
“这是英文的,先生!”
李子荣扣上帽子,打了马威一拳,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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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裹着些暖气,把细雨丝吹得绵软无力,在空中逗游着,不直着往下落。街上的卖花女已经摆出水仙和一些杂色的春花,给灰暗的伦敦点缀上些有希望的彩色。圣诞和新年的应节舞剧,马戏,什么的,都次第收场了;人们只讲究着足球最后的决赛,和剑桥牛津两大学赛船的预测。英国人的好赌和爱游戏,是和吃牛肉抽叶子烟同样根深蒂固的。
公园的老树挂着水珠,枝儿上已露出些红苞儿。树根的湿土活软的放出一股潮气,一两个小野水仙从土缝儿里顶出一团小白骨朵儿。青草比夏天还绿的多,风儿吹过来,小草叶轻轻的摆动,把水珠儿次第的摆下去。伦敦是喧闹的,忙乱的,可是这些公园老是那么安静幽美,叫人们有个地方去换一口带着香味的空气。
老马先生背着手在草地上扭,脚步很轻,恐怕踩死草根伏着的蚯蚓。没有拿伞,帽沿上已淋满了水珠。鞋已经湿透,还是走;虽然不慌,心中确是很坚决的,走!走着,走着,走到街上来了;街那边还有一片草地;街中间立着个战死炮兵的纪念碑。马先生似乎记得这个碑,又似乎不大认识这个地方;他向来是不记地名的;更不喜欢打听道儿。打算过街到那边的公园看看,马路上的汽车太多,看着眼晕。他跺了跺鞋上的泥,又回来了。
找了条板凳,坐了一会儿。一个老太太拉着条脸长脖子短的小狗,也坐下了。他斜眼瞪了她一眼,瞪了小狗半眼,立起来往草地上走。
“丧气!大早晨的遇见老娘们,还带着条母狗!”他往草叶上吐了两口唾沫。
走了一会儿,又走到街上来了,可是另一条街:汽车不少,没有纪念碑。“这又是什么街呢?”他问自己。远处的墙上有个胡同名牌,身分所在,不愿意过去看;可有贵人在街上找地名的?没有!咱也不能那么干!打算再回公园去绕,腿已经发酸,鞋底儿冰凉;受了寒不是玩的!回家吧!
回家?把早晨带出来的问题一个没解决,就回家?不回去?再在公园绕上三天,三个礼拜,甚至于三年,就会有了主意吗?不一定!难!难!难!自幼儿没受过困苦,没遭过大事,没受过训练,那能那么巧,一遇见事就会有办法!回家,还是回家!见了她就说!
叫了辆汽车回家。
温都太太正收拾书房,马老先生进来了。
“嘿喽!出去走得怎么样?”她问。
“很好,很好!”他回答:“公园里很有意思,小水仙花,这么一点,”他伸着小指说:“刚由土里冒出来。玛力上工去啦?她今天欢喜点了吧?”
“她今天可喜欢了!”她一边擦窗户一边说,并没看着他:“多瑞姑姑死了,给玛力留下一百镑钱,可怜的多瑞!这一百镑钱把玛力的小心给弄乱了,她要买帽子,要买个好留声机,要买件皮袄,又打算存在银行生利。买东西就不能存起来生利,不能两顾着,是不是?
小玛力,简直的不知道怎么好了!“”华盛顿还是没来?“马老先生问。
“没有!”她很慢的摇摇头。
“少年人不可靠!不可靠!”他叹息着说。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有一星的笑意。
“少年人不可靠!少年人的爱情是一时的激刺,不想怎么继续下去,怎么组织起个家庭来!”马老先生自有生以来没说过这么漂亮的话,而且说得非常自然,诚恳。说完了一摇头,又表示出无限的感慨!——早晨这一趟公园慢步真没白走,真得了些带诗味的感触。说完,他看着温都太太,眼里带出不少恳求哀告的神气来。
她也听出他的话味来,可是没说什么,又转回身去擦玻璃。(奇*书*网。整*理*提*供)
他往前走了两步,很勇敢,很坚决,心里说:“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成败在此一举啦!”
“温都太太!温都太太!”他只叫了这么两声,他的声音把心中要说的话都表示出来。
他伸着一只手,手指头都沈重的颤着。
“马先生!”她回过身来,手在窗台上支着:“咱们的事儿完了,不用再提!”
“就是因为那天买戒指的时候,那个伙计说了那么几句话?”他问。
“不!理由多了!那个不过是一个起头。那天回来,我细细想了一回,理由多了,没有一个理由叫我敢再进行的!我爱你——”
“爱就够了,管别的呢!”他插嘴说。
“社会!社会!社会专会杀爱情!我们英国人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可?窃谏缃簧衔?们是有阶级的。我们婚姻的自由是限于同等阶级的。有同等地位,同等财产,然后敢谈婚姻,这样结婚后才有乐趣。一个王子娶一个村女,只是写小说的愿意这么写,事实上是做不到的!
就打算这是事实,那个小乡下姑娘也不会快乐,社会,习惯,礼节,言语,全变了,全是她所不知道的,她怎能快活!“她喘了一口气,无心中的用抹布擦了擦小鼻子,然后接着说:”至于你我,没有阶级的隔膜;可是,种族的不同在其中作怪!种族比阶级更厉害!我想了,细细的想了,咱们还是不冒险好!你看,玛力的事儿,十分有九分是失败了;为她打算,我不能嫁你;一个年青气壮的小伙子爱上她,一听说她有个中国继父,要命他也不娶她!人类的成见,没法子打破!你初来的时候,我也以为你是什么妖怪野鬼,因为人人都说你们不好吗。现在我知道你并不是那么坏,可是社会上的人不知道;咱们结婚以后还是要在社会上活着的;社会的成见就三天的工夫能把你我杀了!英国男人娶外国妇人是常有的事,人们看着外国的妇女怀疑可是不讨厌;英国妇人嫁外国男人,另一回事了;你知道,马先生,英国人是一个极骄傲的民族,看不起嫁外国人的妇人,讨厌娶英国老婆的外国人!我常听人们说:东方妇女是家中的宝贝,不肯叫外人看见,更不肯嫁给外国人,英国人也是一样,最讨厌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