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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是何等锐利的目光,一眼就看破了,问:“还没有?”
璇儿被触到痛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扑扑簌簌落满胸襟。
姑姑沉吟着:“也怪了,三年多了,总该有个景了。”
吃饭时,于大巴掌看到璇儿胳膊上的青紫,骂道:“都民国了,还敢这样虐待儿媳妇,惹恼了我,一把火把上官家那鳖窝给烧了!”
姑姑瞪了姑父一眼,骂道:“饭堵不住你那张臭嘴!”
姑姑家的饭菜很丰盛,璇儿很馋,但吃得很拘谨。姑父夹了一大块鱼籽,放在璇儿的饭碗里。
姑姑说:“孩子,也不能全怨你婆婆家无理,人家娶儿媳妇,图得是什么?头一条就是传宗接代!”
姑父道:“你也没给我传宗接代,我对你不是很好吗?”
姑姑道:“你别插嘴好不好?这样吧,你备上驴,驮上璇儿,去县城看看妇科。”
璇儿骑着驴,走在高密东北乡水网密布的原野上。天上漂游着大团的白云,云缝里露出来的天显得格外的蓝。碧绿的庄稼和野草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生长,狭窄的小路几乎被野草遮没。小毛驴儿颠颠地跑着,不时地把嘴巴伸到路边的野草里,去摘食一种紫色花朵。紫碗碗花儿,盛蓝酒,妞妞跟着女婿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黑天落日头,草窝窝里睡一宿。抱一抱,搂一搂,来年生了一窝小花狗。儿时唱过的歌谣,远远地飘过来,又飘飘地远去了。璇儿感到心中无限的悲凉。路边的池塘连着沟渠,沟渠爬进池塘。一群群的小鱼,在透明的、淡黄色的水中漫游。鱼狗子蹲在草稍上,紧缩着脖子不动,突然像石头一样砸到水里,蹿起来时嘴巴里就叼着一条白亮的鱼。阳光很毒辣,大地蒸腾着水汽,到处都是植物生长的声音。两只咬着尾巴的蜻蜓从她的面前飞过去。两只燕子在空中追逐着交配。路上蹦跶着刚刚褪去尾巴的小青蛙,草稍上有刚刚孵化出来的小蚂蚱。
刚出生的小野兔在草丛中跟随着母兔子觅食。小野鸭子跟随着妈妈在水里游动。
它们粉红的脚蹼划破水面,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波纹……连兔子蚂蚱都能生养,为什么我不能?她心中感到十分空虚。她仿佛看到了传说中女人都有的那只育儿口袋,悬挂在自己的小肚子里,里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天哪,送子娘娘,求求您啦,送给俺一个孩子吧……她仿佛看到了送子娘娘粉团一样的白脸和脸上那两只细长的凤眼,她骑在一匹遍体鳞片、颔下生着须子、颈下挂着金铃的绿色麒麟上,头上笼罩着红云,脚下驾着白云,正在草原的上空游荡着。娘娘啊娘娘,把您怀里那个大胖小子给我吧,我愿意给您磕一万个响头。她被自己的虔诚感动得热泪盈眶,耳边仿佛就听到了麒麟颈下的金铃叮当着,降落到自己的眼前。娘娘将怀中那个大胖小子递到了自己眼前。娘娘和孩子身上香气扑鼻……
姑父尽管年近四十,但顽性十足。他给毛驴挽上缰绳,任它驮着璇儿自由行走。他自己却在路边的草地上跑来跑去。他采来一把野花,编成一个花冠,戴到璇儿头上,说是给她遮阳。他在草地上追赶小鸟,累得气喘吁吁。他钻到草丛中,找到一个拳头大小的野瓜,递给璇儿吃。他说这是一个甜瓜,但璇儿咬了一口,苦得舌头都拖不动。他挽起裤腿,跳到水里,捉到两只像西瓜籽一样的小虫,捂在手心中,摇晃一会儿,喊一声:“变!”
然后就把那虫儿让璇儿闻。“什么味?”
璇儿摇头说不出来。他说:“西瓜味儿,这是西瓜虫儿,是西瓜籽儿变的。”
璇儿感到姑父真是个大孩子,很贪玩也很好玩。
看妇科的结果上,鲁璇儿没有病。
姑姑愤怒地说:“我去找上官家算帐去!明明她家的儿子是匹没生的骡子,却来磨难我们璇儿!”
但大姑姑走到大门口就折了回来。
十几天后的一个大雨倾盆的晚上,姑姑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用姑父的锡酒壶燎开一壶酒。姑侄二人对面而坐。姑姑拿出两个绿皮酒盅子,放一个在璇儿面前,自己面前也放了一个。蜡烛摇曳的光芒把姑姑的影子投到后边的墙上。姑姑往酒盅子里倒酒时,璇儿看到她的手在哆嗦。
“姑姑,为什么要喝酒呢?”
璇儿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忐忑不安地问。
姑姑说:“没什么事,下雨天,烦闷,咱娘两个聊会天儿。”
姑姑端起酒杯,说:“来呀,孩子。”
璇儿也端起酒杯,胆怯地望着姑姑。她看到姑姑的酒杯将自己的酒杯撞得颤抖了一下。
姑姑仰脖把杯中酒灌下去。
璇儿也把杯中酒灌下去。
“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姑姑问。
璇儿悲苦地摇了摇头。
姑姑又给她自己的杯子和璇儿的杯子倒上了酒。
“孩子,”
姑姑说,“咱们认命吧。上官家的儿子不中用,已经对不起咱们了。记住,是她家欠了咱们的情,不是咱欠了她家的。孩子,这世界上,好多堂堂皇皇的事,都是在黑灯瞎火里干出来的。你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吗?”
璇儿困惑地摇摇头,两杯酒落肚,她的头已经晕眩了。
就在这天夜里,于大巴掌上了璇儿的炕。
等到早晨醒来时,璇儿感到头痛欲裂。她听到耳边有人响亮地打着呼噜。她困难地睁开眼,看到姑夫赤身裸体卧在自己身旁。他的一只熊掌样的大手,捂在自己的一只乳房上。她大叫了一声,拉过被单遮住身体,呜呜地哭起来。于大巴掌醒来,像闯了大祸的小孩子,抱着衣服跳下炕,结结巴巴地说:“是你姑姑……逼我来的……”
转过年来春天,清明节刚过,上官家的儿媳妇鲁璇儿,生了一个黑眼睛的、瘦瘦的女孩。上官吕氏跪在菩萨瓷像前磕了三个头。她欣慰地说:“谢天谢地,总算开了腚了。求菩萨保佑,明年送我家个孙子吧。”
她慷慨地煮了一碗荷包蛋,端到儿媳面前,说:“吃吧。”
上官鲁氏感激地望着婆婆的大脸,鼻子一酸,眼泪滚了下来。
婆婆看了看那卧在破布里的女婴,说:“就叫她来弟吧。”
第五十九章
二姐上官招弟,也是于大巴掌的种子。
连续生了两个女孩,上官吕氏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母亲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理: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须生儿子。
母亲的第三个孩子,是在芦苇荡里怀上的。
那是招弟满月后不久的一个中午,母亲遵照上官吕氏的指示,去村子西南方向的苇塘边捞小螺蛳喂鸭。那年春天,来了一个赊小鸭的,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外乡人,肩膀上披着蓝布,脚穿一双麻鞋,挑着两笼杏黄色的毛绒绒的小鸭。他把鸭笼放在教堂门前的大街上,悠扬地吆喝着:赊小鸭喽——赊小鸭——往年春天,有赊小鸡的,有赊小鹅的,从来没来过赊小鸭的。人们都围着那人的鸭笼,看那些粉红嘴巴、黄绒球般的可爱小东西儿。它们呷呷地叫着,透明的小掌片儿,笨拙地移动着。赊吧,赊吧,春天赊鸭,秋天收钱,出了公鸭不要钱。这是北京鸭,下蛋勤,当年下蛋,一天下一个,只要能喂上螺蛳小蛤什么的,一天能下两个蛋,早晨下一个,晚上下一个。上官吕氏率先赊了十只鸭,有人开了头,大家便一齐赊,两笼鸭,一会儿就赊光了。
赊鸭的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就走了。当天夜里,福生堂的大儿子司马亭就被土匪绑了票,花了数千大洋才赎回来。人们传说,那个赊小鸭的,是土匪的眼线,他借赊小鸭做掩护,探明了福生堂的底细。
但这鸭的确是好鸭,只养了五个月,便长得像小船一样。上官吕氏爱鸭如命,天天让儿媳去捞螺蛳,盼望着它们一天生俩鸭蛋呢。
母亲提着一只瓦罐,拿着一把绑在长杆上的铁笊篱,往婆婆指示的方向走。
近村的水沟、池溏里的螺蛳,已被养鸭人家捞光了。婆婆头天去蓼兰赶集时,路过大苇塘,看到塘边浅水里螺蛳很多。
一群群的绿毛野鸭,在苇塘里游动着。它们扁平的嘴巴像铲子一样,把婆婆看到过的那些螺蛳全部吃光了。母亲感到很失望,后悔来晚了一步。她很担忧,知道回家后这顿臭骂是脱不了的。她沿着苇塘边泥泞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前走,巴望着能找到一块没被野鸭糟蹋过的水面,找到螺蛳,完成婆婆交给的任务。她感到双乳发胀,想起了扔在家里的两个女孩。来弟刚刚会走,招弟还不到两个月。
婆婆把她那十只鸭子看得比这两个女孩还重。孩子哭成泪人儿,也别指望她能抱一抱。上官寿喜,很难说他是个人,他在外窝囊得像鼻涕一样,在他娘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可是对待老婆,却凶狠得要命。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两个孩子。每当受了他的虐待后,母亲就恨恨地想:骡子,打吧,这两个女孩,不是你的种。我鲁璇儿再生一千个孩子,也不是你上官家的种子。自从和于大巴掌有事之后,她感到无脸再见姑姑啦,所以今年的伏天,她没有回去。婆婆逼她去,她说:“俺娘家死绝了,你让我去哪?”
看来于大巴掌的种也不行。她想,该寻觅个好男人借种。婆婆,丈夫,你们打吧,你们骂吧,你们盼吧,我会生儿子的,但生的儿子不是你们上官家的种,你们倒霉吧!
她胡思乱想着,分拨着几乎把小路遮没的芦苇往前走。芦苇嚓啦啦地响着,腥冷的水生植物的味道,使她生出一些灰白的恐怖感觉。水鸟在苇地深处“呱呱”地叫着,一股股的小风在苇棵子里串游。一只长嘴巴的野猪,在她前边几步远处,挡住了她的去路。长长的两颗獠牙,从野猪的唇间伸下来。它瞪着被刚硬睫毛包围着的小眼睛,仇视地盯着她,鼻子里发出威胁的哼哼声。母亲像喝了一大口醋一样,精神一震,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想:我怎么钻到这里来了?高密东北乡谁人不知?这万亩苇田深处,是土匪的老窝,连齐鲁游击司令王三呱哒的大队人马,也不敢贸然进入,前年剿匪时,把迫击炮架在路上,放上十几炮,撤退了事。
母亲慌忙循原路退出时,才发现,苇塘中模模糊糊的,不知被人脚还是兽蹄踩出的小路纵横交错,她无法分清自己是顺着哪条小路进来的。她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着,最后竟着急地哭起来。阳光从刀剑般的苇叶缝隙中射下来,地上累积多年的苇叶发出腐败的酸臭。她的脚踩着一摊稀粪,虽然恶臭扑鼻,却让她感到亲切——有屎就有人。她大叫着:“有人吗?有人没有?”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苇田里碰撞着,消逝在密密麻麻的苇杆之间。她低头看到,被自己的脚踹碎了的粪便里,全是粗糙的植物根茎,这才省悟道:这不是人的粪便,而是野猪、或是别的什么野兽的粪便。她又往前冲突了一会儿,便绝望地坐在地上,大声地哭起来。她感到背后冷飕飕的,好像在苇丛间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在窥视着自己。急忙转回身寻找,什么也没有,只有苇叶纵横交错,顶尖的苇叶肃然上指。一阵微风,在苇田里发生,在苇田里消失,只留下一串嚓啦啦的响声。鸟儿在苇田深处鸣叫,怪声怪声,好像人摹仿的。四面八方都充满危险,苇叶间有那么多的绿幽幽的眼睛。碧绿的磷火跳到苇叶上闪烁着。她心胆俱裂,汗毛竖起,乳房硬成了两块铁。她的理智在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