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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旅长的骑兵中队闯进了我们的地雷阵,”
蒋政委惋惜地说,“可惜了那几十匹好马。”
“你……你们做梦……”
大姐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一阵更加密集的爆炸声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蒋政委站起来,悠闲地敲敲偏房与客厅之间的花格子木隔墙,仿佛是自言自语:“全是红松的,司马家大宅院耗费了多少木材?”
他抬头望着大姐,问:“你说,要用多少木材,梁、檩、门窗、地板、木隔壁、桌椅板凳……”
大姐局促不安地扭着屁股。“耗费了一个森林的木材!”
蒋政委痛心地说,好像虚拟的森林被砍伐得满目狼藉的情景就在他的面前。“这些帐迟早要算的,”
他沮丧地说着,把被砍伐的大森林扔到脑后。他走到大姐面前,双腿叉成A 形,右手卡着腰,胳膊肘子成锐角,僵硬地撑出去。“当然,我们认为,沙月亮跟死心塌地的汉奸还有区别,他有过光荣的抗日历史,如果他痛改前非,我们还愿意跟他互称同志,沙太太,待会儿我们捉住他,你可要好好劝劝他呀。”
大姐的身体松软地靠在椅子背上,尖声说:“你们抓不到他!你们休想!他的美式吉普比马跑得快!”
“但愿如此,”
蒋政委说,他放下锐角胳膊,双腿也变了姿势。他摸出一支烟,送给上官来弟。来弟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他把烟跟着往前送了送。来弟扬起脸,看着蒋政委脸上莫测高深的微笑。她畏畏缩缩地伸出一只手,伸出那两根被纸烟熏黄了的手指,捏住了烟卷,蒋政委把手中那半截烟卷放到嘴边吹了一下,吹掉烟灰,让火头燃旺。然后他把红红的烟头送到来弟面前。来弟又扬脸望了一眼蒋政委。蒋依然微笑。来弟忙乱地叼住纸烟,把脸凑上前,让嘴里的烟卷与蒋政委手中的火头相接。我们听到她吧嗒嘴唇的声音,母亲木然地望着墙壁,六姐和司马少爷半醒半睡,沙枣花无声无息。烟雾从大姐脸上腾起。她抬起头,身体后仰,胸脯疲惫地凹下去。她的夹着烟卷的手指湿漉漉的,宛若两根刚从水中捞上来的黄泥鳅,烟头火飞快地往她嘴边爬,她头发凌乱,嘴边有几道深皱纹,眼睛周围有两团紫色阴影。蒋政委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好像一滴落在热铁上的水,从四周往中间收缩,收缩成针尖大约一个亮点,欻然一声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蒋政委脸上的微笑慢慢收缩到鼻子尖上,欻然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扔掉手中短得几乎要烧到指尖的烟头,用脚尖捻碎,然后,大踏步地走了。
隔壁客厅里,传过来他大声的吼叫:“一定要捉住沙月亮,他即便钻到老鼠洞里,也要把他挖出来。”
接下来是电话筒按在话机上的清脆声音。
母亲怜悯地注视着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在椅子上的大姐。走过去,抓起她那只被烟卷熏黑的手,仔细地看了看,摇摇头。大姐从椅子上滑下来,跪着,双手搂住母亲的腿,仰着脸,嘴巴像吃奶一样翕动着,一种奇怪的音响从她嘴里冒出来。刚开始我以为她在笑,但马上就知道她在哭。她把眼泪和鼻涕都抹在母亲腿上。她说:“娘,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妹妹,想弟弟……”
母亲说:“后悔了吗?”
大姐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母亲说:“这就好,该走哪一步是天主给安排的,一后悔就要惹恼天主。”
母亲把沙枣花递给大姐,说:“看看她吧。”
大姐轻轻抚摸着沙枣花黝黑的小脸,说:“娘,要是他们枪毙我,这孩子就要靠您抚养了。”
母亲说:“他们不枪毙你,这孩子,也得由我抚养。”
大姐欲把孩子还给母亲,母亲说:“你先抱一会儿吧,我给金童喂喂奶。”
母亲走到椅子前,掀起衣襟。我跪在椅子上,吃奶。母亲撩着衣襟,弓着腰站着,说:“平心而论,姓沙的不是孬种,就凭着他给我挂那一树野兔子,我也得认这个女婿。但他成不了大气候,就凭着那一树野兔子,我就知道他成不了大气候。你们俩加起来,也斗不过姓蒋的,姓蒋的是棉花里藏针,肚子里有牙。”
想当初,那像累累果实一样挂满我家树枝的野兔子,曾让母亲恼怒万分;但转眼间,这满树的野兔子竟成了母亲接受沙月亮为女婿的理由;也还是那几树野兔子,成了母亲判断沙月亮必败于蒋政委之手的根据。
在黎明前的暗暝中,一群从天河架桥归来的喜鹊落在屋脊,疲倦不堪地喳喳乱叫。喜鹊们把我唤醒。我看到母亲抱着沙枣花坐在椅子上,我却坐在上官来弟冰凉的膝盖上,她用两条细长的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六姐和司马公子还是那样交颈而眠。八姐依偎在母亲腿边。母亲的眼睛里没有光彩,两个嘴角耷拉着,显得极度疲乏。
蒋政委走进来。看了我们一眼,道:“沙太太,要不要去看看沙旅长?”
大姐推开我,猛地站起来,哑着嗓子说:“你撒谎!”
蒋政委皱皱眉,说:“撒谎?为什么要撒谎呢?”
他走到桌子前,低下头,噗哧一声,吹熄了罩子灯。红太阳的光芒立即从窗格子里泻进来。他伸出一只手,谦恭——也许不是谦恭——地说:“请吧,沙太太,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愿意把所有的路堵死,如果他迷途知返,可以担任我们爆破大队的副大队长。”
大姐机械地往外走,临出房门时,她回头望了望母亲。蒋政委说:“大嫂也去,小弟弟小妹妹们都去。”
我们穿越着司马家的重重门洞,路过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套院。路过第五个套院时,我们看到院子里躺着十几个伤兵。那个姓唐的女兵正在给一个腿部受伤的士兵包扎。我五姐上官盼弟给唐女兵当助手。她全神贯注,没有发现我们。
母亲对大姐轻声说:“那是你五妹。”
大姐瞥了五姐一眼。蒋政委说:“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第六个套院里,摆着一副门板,门板上躺着几具尸首,尸首的脸都用白布蒙着。蒋政委说:“我们鲁大队长壮烈牺牲,损失无法估量。”
他弯腰揭开一块白布,让我们看到了一张血迹斑斑的、生着络腮胡须的脸。他说:“战士们都恨不得剥了沙旅长的皮,但我们的政策不允许。沙太太,我们的诚意差不多可以感天地动鬼神了吧?”
走出第七个套院,绕过一道高大的影壁,我们站在福生堂大门口高高的台阶上。
街上来回跑动着一些爆炸大队士兵,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层灰。几个士兵牵着十几匹马,沿着大街从东往西走,几个士兵却指挥着几十个老百姓,用绳子拉着一辆吉普车从西往东走。两拨人在福生堂大门口相遇,一齐都站住。两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跑上前来,都立正,都行举手礼,像吵架—样同时向蒋政委报告,一个报告缴获战马十三匹,一个报告缴获美式吉普车一辆。但可惜炸破了水箱,只能用牛拖回来。蒋政委高度赞扬了他们。士兵们在赞扬声中都挺胸抬头,目光灼灼。
蒋政委把我们带到教堂门口。大门两侧,站着十六个荷枪实弹的哨兵。蒋一举手,士兵便齐拍枪护木,并拢脚跟,行持枪注目礼,我们这一列妇孺,俨然成了视察战场的将军。
大约有六十多个穿绿衣服的俘虏挤在教堂的东南角落上,在他们的头上,一大片因为漏雨霉烂了的屋笆上,生着一簇簇洁白的蘑菇。在他们面前,并排站着四个怀抱冲锋枪的士兵,他们的左手摸着弯曲着像长长的牛角一样的弹夹,右手四个指头握着光滑的像女人小腿一样的枪托脖子,食指扣着鸭舌般的扳机。他们的背对着我们。在他们身后,放着一堆死蛇般的牛皮腰带,俘虏们如要行走,必须双手提着裤腰。
蒋政委嘴角上迅速滑过了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也许是为了引入注意吧?俘虏们懒洋洋地抬起头,看着我们。他们的眼睛,突然间都闪烁了几下,有的两下,有的三下,有的五七下,最多的不超过九下。这些闪烁着鬼火的眼神,应该是因为上官来弟而发,如果她真的如蒋政委所说,是沙旅的半个掌柜的话。上官来弟却因为不知什么样的复杂心情,使自已的眼睛发了红,脸色发了白,脑袋往胸前垂。
这些俘虏兵,让我想起模模糊糊的记忆中的鸟枪队的黑驴们,它们聚集在教堂时,也喜欢挤在这个角落里,二十八匹驴,结成十四个对子,你轻轻地啃我的腚,我温柔地咬你的臀,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团结亲密的驴队究竟覆灭在什么地方呢?是什么人消灭了驴队?在马耳山,被司马库的游击队,还是在胳膊岭,被日本人的便衣队?为我施浸洗礼那个神圣的日子里,母亲遭到强暴。
他们都是鸟枪队繁殖的绿衣兵,是我的仇敌。现在,该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惩罚你们,阿门。
蒋政委清清嗓子,说:“沙旅的弟兄们,饿了吧?”
俘虏们又一次抬起头,有的人想回答而不敢回答,有的人根本不想回答。
蒋政委身边的护兵说:“小舅子们,聋哑了吗?这是我们的大队政委,问你们呐!”
“不许骂人!”
蒋政委严厉地训斥护兵,护兵红着脸,垂下了头。蒋说:“弟兄们,知道你们又饿又渴,有胃病的人可能正在肚子痛,眼冒金花背出冷汗,请坚持一会,饭马上就好。咱这里条件差,没有好的吃,先熬上一锅绿豆汤,给你们解渴败火,中午,吃白面大馒头,韭菜炒马肉。”
俘虏们脸上现出喜色,有几个大着胆低声说话。
蒋政委道:“死马很多,都是好马,真可惜,你们闯进了我们的地雷阵。待会儿,你们吃的马肉,可能就是自己座骑的肉。虽说骡马比君子,但毕竟是马,大家尽管吃,人是万物之灵嘛!”
正说着马,两个老兵抬着一个大桶,吆吆喝喝地进了门。两个小兵,各抱着一大摞从肚皮直垒到下巴的粗瓷大碗,踉踉跄跄地跟在老兵身后。“汤来了!汤来了!”
老兵喊着,好像有人阻碍了他们的道路似的。小兵们挺着一肚子碗吃力地看着地面,寻找放碗的地方。老兵一齐下蹲,让汤桶着地;汤桶着地时他们也差不多坐在了地上。小兵们上身保持着正直,双腿往下落,终于蹲下,双手下垂,手背从碗底抽出。“两摞碗摇摇晃晃立在地上。两个小兵释掉重负站起来,抬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
蒋政委抄起大木勺子,搅动着绿豆汤,问老兵:“加红糖了没有?”
老兵说:“报告政委,没弄到红糖,弄了一罐子白糖,从曹家弄的,曹家的老太婆舍不得,抱着糖罐子不肯撒手……”
“好啦,分给弟兄们喝吧!”
蒋政委说着,扔下木勺,好像突然想起了我们似的回过脸来,亲热地问,“你们是不是也喝一碗?”
上官来弟冷冷地说:“蒋政委请我们来,不是喝绿豆汤的吧?”
母亲说:“为什么不喝呢?老张,给俺娘们盛上几碗。”
上官来弟说:“娘,当心汤里有毒!”
蒋政委大笑着说:“沙太太想象力太丰富了。”
他抓起木勺,舀起一勺汤,高高举起,慢慢往下倒,让汤的优美展现,让汤的味道扩散。他扔下勺子,说:“这汤里,下了一包砒霜,两包老鼠药,一口下肚,五步断肠六步倒七窍流血,有没有敢喝的?”
母亲上前,摸起一个碗,用袖子擦擦灰土,抄起木勺,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