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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立人站在磕头虫前,挡住了他的表演。鲁立人用很高的嗓门,盖住磕头虫的吵嚷,他说:“乡亲们,张德成的话虽然粗鲁一些,但却揭示出了一个道理。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娶四个五个甚至更多的老婆,而像张德成这样的小伙子,却连一个老婆也娶不上呢?”
台下议论纷纷,许多目光投到了母亲身上。母亲脸色发青,眼睛里无恨无怨,平静如两湖秋水。
上官盼弟推推磕头虫,说:“你可以下去了。”
磕头虫往前走了两步,正欲下台,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返回去,他拧着炉包赵六的耳朵,打了一个耳光,骂道:“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忘了你仗着司马库的势力欺负人的时候了!”
赵六一拧脖子,对着磕头虫的小腹撞了一头。磕头虫哀鸣着,打了几个滚,翻下土台子去了。
哑巴冲上来,踢翻了赵六,并用一只大脚踩着他的脖子。赵六的脸可怕地扭曲了。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发疯般叫唤着:“我不屈服!我不屈服啊!你们灭绝良心,伤天害理啊……”
鲁立人弓着腰询问大人物。大人物把手中的红砚台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鲁立人摸出一张纸条,念道:“查富农赵六,一贯靠剥削为生。日伪期间,他曾为伪军提供过大量食品。司马库统治时代,他也多次为匪兵送包子。土改以来,他散布大量谣言,公然与人民政权对抗,似此死硬顽固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我代表高东县人民政府,宣判赵六死刑,立即执行!”
两个区小队队员拖起赵六,像拖着一条死狗。他们把赵六拖到那个残荷败草的池塘边缘。两个队员往旁边一闪身,哑巴对着赵六的后脑勺子便开了一枪。赵六以十分迅速的动作,一头扎进了池塘。哑巴提着冒烟的匣枪,重新回到土台子上,台子上跪着的人,一个个磕头如捣蒜,都吓得屁滚尿流。
“饶命吧,饶命啊……”
香油铺女掌柜金独乳膝行至鲁立人面前,双手搂住他的腿,哭着说,“鲁县长,饶命吧,我愿把全部的香油、全部的芝麻、全部的家产、连个鸡食钵子都不剩,全部分给乡亲们,只求您饶我这条小命,我再也不做这剥削人的生意啦……”
鲁立人想把腿从她的怀抱里挣出来,但她死死搂住不放。几个县府干部上来,剥开了她十指连环入了扣的双手,解放了鲁县长。她又膝行着往大人物身边爬去。鲁立人果断地说:“弄定她。”
哑巴抡起匣子枪,在她太阳穴上敲了一下。她顿时翻了白眼,躺在土台上,那只高耸的独乳直指阴霾的天空。
“谁还有苦水?”
上官盼弟对着台下吆喝着。
台下一个人放声大哭。哭者是瞎子徐仙儿。他拄着一根金黄色的竹竿站起来。
“把他扶上台来!”
上官盼弟喊。
没人扶瞎子。瞎子哭着,用竹竿探路,摸索着往台上走。他的竹竿到处,人们纷纷避闪。两个干部跳下台,把他拉到台上。
徐仙儿双手拄着竹竿,因为恨极,他把竹竿连连往台上戳,松软的土台子上,被他戳出了一片窟窿。
“说吧,徐大叔。”
上官盼弟道。
徐仙儿说:“长官,你们真能替俺报仇?”
上官盼弟说:“您尽管放心。我们刚才不是替张德成报了仇吗?”
徐仙儿道:“我说,我说。司马库这个狗杂种,他逼死了我老婆,气死了俺娘,他欠着俺两条人命啊……”
泪水从瞎子的眼睛里涌出来。
“慢慢说,大叔,”
鲁立人说。
“民国十五年,俺娘花了二十块大洋钱替俺娶了一个媳妇,是西乡一个花子婆的女儿,俺娘卖了牛,卖了猪,粜了两担麦子,才凑齐了三十块大洋。都说俺媳妇俊,可这个俊字招来了祸殃。那时候司马库也就是十六、七岁吧,他这么小就不学好,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他有事没事就往俺家跑,在俺家唱戏拉胡琴,后来又领着俺老婆去听戏,听戏回来,他就把俺老婆霸占了……后来俺老婆喝了大烟土,俺娘气得上了吊……司马库,欠了俺两条人命啊!求政府给俺做主啊……”
瞎子跪在了台子上。
一个区干部去拉他。他说:“不给俺报仇俺就不起来了……”
“大叔,”
鲁立人说,“司马库逃不脱法网,一旦逮住他,我们立即给您伸冤。”
瞎子说:“司马库是满天飞的鹞子,你们逮不住他,俺求政府,一命抵一命,把他的儿子和女儿枪毙了吧。县长,俺知道您跟司马库沾亲带故,您要真是青天大老爷,就准了俺的状,您要是徇私情,俺徐瞎子回去就上吊,免得司马库回来折腾俺。”
鲁立人张口结舌,支吾道:“大叔,怨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司马库害死人,只能司马库偿命,孩子是无罪的。”
徐瞎子用竹竿戳着台子,说:“乡亲们,都听到了吧?千万别上当啊,司马库跑了,司马亭也藏了,他的儿女一转眼就长大,鲁县长和他是连襟,是亲向三分啊,乡亲们,俺徐瞎子活着一根竹竿,死去一堆狗食,你们可不能跟我比呀,乡亲们,别上了人家的当啊……”
上官盼弟恼怒地说:“瞎子,你这是胡搅蛮缠!”
徐瞎子说:“盼弟姑娘,你们上官家可真叫行。日本鬼子时代,有你沙月亮大姐夫得势;国民党时代,有你二姐夫司马库横行;现在是你和鲁立人做官。你们上官家是砍不倒的旗竿翻不了的船啊。将来美国人占了中国,您家还有个洋女婿……”
司马粮小脸儿煞白,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司马凤和司马凰把脸藏在母亲的腋窝里。沙枣花哭了。鲁胜利哭了。八姐玉女是最后才哭的。
她们的哭声把台上台下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来。那个阴森森的大人物也在注视着我们。
徐仙儿虽然瞎,但他却准确无误地对着大人物下了跪。他哭嚎着:“长官,替俺瞎子做主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叩头,额头上沾满了黄土。
鲁立人用求援的目光看着大人物,大人物的目光冷酷地盯着他。大人物的目光像剥皮刀一样锋利,鲁立人的脸上冒出了汗水。汗水濡湿了他额头上那条红带子,看起来好像脑袋刚刚受了重伤。他失去了从容和潇洒,一会儿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抬头望望台下的人群,他再也没有勇气与大人物对视。
上官盼弟也失去了区长的威仪,她的大脸盘赤红,厚厚的下唇像发热病一样打着颤。她像个撒泼的村妇一样骂起来:“徐瞎子,你这是成心捣乱,俺家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你那个骚老婆,勾引了司马库,在麦子地里胡弄,被人抓住,她无脸见人,才吞了鸦片。我还听说,你成夜咬她,像狗一样,你老婆把被你咬伤的胸脯给多少人看过,你知不知道?害死你老婆的,是你,司马库有罪,但头号罪犯是你!要说枪毙,我看先得把你毙了!”
“大长官,”
徐瞎子说,“您听到了吧,杀倒秫黍闪出狼来了。”
鲁立人急忙替上官盼弟圆场。他试图把徐仙儿扯起来,但徐仙儿像一摊糖稀,一扯一根线,一松一个蛋。鲁立人说:“大叔,您要求枪毙司马库是对的,但要枪毙司马库的儿女是不对的,孩子没有罪。”
徐仙儿反驳道:“赵六有什么罪?赵六不就是卖几个炉包吗?赵六不就是跟张德成有点私仇吗?你们还不是说枪毙就拉下去枪毙了!县长老爷,不毙司马库的后代,我不服气啊!”
台下的人小声议论:“赵六的姑姑是徐仙儿的娘,他们是表兄弟。”
鲁立人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畏畏缩缩地走到大人物身边,尴尬地说着什么。大人物摩娑着光滑的石砚,干瘦的脸上,露出了一股杀气。大人物用白眼盯着鲁立人,冷冷地说:“难道这么点小事,还要我替你处理?”
鲁立人掏出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双手绕到脑后紧了紧红布带子,蜡黄着脸,走到台前,高声宣布:“我们的政府是人民大众的政府,是执行人民意愿的,现在,我请求大家,凡是同意枪毙司马库的子女的,举起收手来!”
上官盼弟怒冲冲地质问鲁立人:“你疯了吗?”
台下的百姓都深沉地垂着头,没人举手,也没人出声。
鲁立人用目光请教大人物。
大人物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他对鲁立人说:“你再问一下台下,有没有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女的。”
鲁立人道:“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女的请举手。”
群众依然深沉地低着头,不举手,也不出声。
母亲慢慢地站起来,说:“徐仙儿,实在要抵命,就把我枪毙了吧。但你娘不是上吊死的,她死于血山崩,她的病根还是闹土匪那阵子落下的。你娘的后事还是俺婆婆帮助料理的。”
大人物站起来,转身往台后走去。
鲁立人慌忙追上去。
在土台子后边的空地上,大人物低沉地、快速地说着话,他的细长柔软的白手不时地举起,一下接一下地往下劈着,好像一把白亮的刀,砍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大人物的保镖们簇拥着大人物,呼呼隆隆地走了。
鲁立人站在那儿,低着头,像一根木头。他站在那儿好久,才苏醒过来,拖着两条看起来很沉的腿,无精打采地回到县长应该站立的位置上。他用一种疯狂的目光盯着我们,眼珠子好久不转。他那样子真可怜。他终于张开嘴,眼里射出赌徒下大注时的凶光,说:“我宣布,判处司马库之子司马粮死刑,立即执行!判处司马库之女司马凤、司马凰死刑,立即执行!”
母亲身体摇晃了一下,但马上立稳。她说:“我看你们哪个敢!”
母亲揽着司马凤和司马凰。司马粮机警地趴在地上,慢慢地往后爬去。百姓们的身体好像不经意地摇晃着,遮挡着爬行中的司马粮。
“孙不言!”
鲁立人大吼着:“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
上官盼弟骂道:“你昏了头,下这样的命令?”
“我没有昏头,我非常清醒。”
鲁立人用拳头捶打着脑袋说。
哑巴犹犹豫豫地下了台。他身后跟着两个区小队队员。
司马粮爬出人群,猛地跳起来,从两个岗哨之间,飞快地蹿上河堤。
“跑了,跑了!”
台上的队员喊着。
站岗的士兵从肩上摘下枪,拉大栓,上子弹,然后对着空中放了几枪。司马粮早已消逝在河堤上的灌木丛中。
哑巴带着队员,跨越了一个个黑的脊背,走到了我们面前。他的儿子大哑和二哑用孤独、傲慢的目光仰望着他。他伸出铁打的前爪时,母亲把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他缩回前爪去擦脸,擦完了脸又伸爪,母亲又啐他一口,但这次力道不够足,唾沫落在他的胸脯上。他扭回脖子,望着土台子上的人。鲁立人背着手,在台子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台子上,双手捂着脸。县区干部和武装队员们都泥巴着脸,宛若庙堂里的偶像。哑巴坚硬的下腭习惯地抖着,嘴里说:“脱,脱,脱……”
母亲挺起胸膛,尖利地嘶叫着:“畜生!你先杀了我吧……”
母亲对着哑巴扑上去,伸手在他脸上抓了一把。
哑巴摸了一下脸,把手指放在眼前,呆呆地看着,好像要辨认手指上沾着什么东西。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指放到狮鼻下嗅嗅,好像要嗅出手指上的味道。嗅了一会儿,又伸出肥厚的舌尖舔了一下手指,好像要品尝手指上的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嗷嗷地叫着,推了母亲一掌,母亲轻飘飘地跌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