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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行钻石一样的泪水,从他的金眼睛里流淌出来……
他把双手从小板凳里摘下来,高高举起来,嘴里“脱脱脱”着,摹仿着,比量着。我马上想到,从那年往东北转移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他是在问询大哑二哑的情况呢。母亲用毛巾捂着脸,哭着进了屋。哑巴明白了,他的头垂在了胸前。
母亲拿出了两顶沾着血的西瓜皮小帽,递给我,示意我转交给他。我忘记了肚子里的金戒指,走到他面前。他仰脸望着我细竹竿一样的身体,悲哀地摇摇头。
我弯下腰——突然觉得不合适,便蹲下,把小帽交给他,然后手指着东北方向。
我想起了那次悲惨的旅行,想起哑巴背着一个断腿伤兵撤退的情景,更想起了被遗弃在炮弹坑里的孙氏双哑可怕的尸体。他伸手接过小帽,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好像久经训练的猎犬在辨别凶手或者死者的气味。他把这顶小帽放在双腿间,又把另外那顶小帽从我手里夺过去,粗略地嗅了一下,照样放在双腿间。然后,在没接到任何邀请的情况下,他用双手走遍了我家的每个角落,正房和厢房,磨屋和储藏室。他甚至到院子东南角的露天厕所里转了—圈。他甚至把脑袋探到鸡窝里观察了一番。我跟随在他的身后,欣赏着他轻捷而富有创造的运行方式。在大姐和沙枣花栖身的房间里,他进行了上炕表演。他坐着,双眼齐着炕沿,我为他感到悲哀。然而接下来的情景证明我的悲哀很是多余。哑巴双手抓住炕沿,竞然使身体脱离地面而慢慢上升,如此巨大的臂力我只在杂耍班子里看过一次。他的头超出炕沿了,他的胳膊嘎叭叭地响着,猛然撑起,便将身体扔到炕上。初上炕时他有些狼狈,但很快便恢复了庄严的坐姿。
哑巴坐在大姐的炕头上,俨然是一个家长,也挺像一位首长。我站在炕前,自我感觉是一个误闯入他人家庭的外来者。
大姐在母亲屋里哭着,说:“娘,把他弄走,我不要他。他有腿的时候我就不想要他,现在他成了半截人我更不要他……”
母亲说:“孩子,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大姐说:“谁请他啦?”
母亲说:“这是娘的错,十六年前,娘把你许配给了他,这个冤家,从那时就结上了。”
母亲倒了一碗热水,递给哑巴。他接过碗,眉目眨动,好像很感动,咕嘟嘟地喝下去。
母亲说:“我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我没看好那两个孩子,我的痛苦比你重,孩子是你们生的,但却是我养的。看样子你成了有功劳的人,政府会给你安排享福的地方吧?十六年前那桩婚事是我封建包办。现在新社会,婚姻自主。你是政府的人,应该开明,就不要缠着俺孤儿寡妇了。再说,来弟没嫁你,但俺的三闺女顶了她。求求你,走吧,到政府给你安排的地方享福去吧……”
哑巴不理睬母亲的话,他用手指豁破窗纸,歪头望着院子里的情景。大姐从不知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把上官吕氏时代的火钳,双手持着冲了进来。她大骂着:“哑种、半截鬼,你滚啊!”
她伸出铁钳去夹哑巴。哑巴轻轻地一伸手,就把火钳捏住了。大姐用尽力气也不能把火钳挣出来。在这种力量相差悬殊的角力中,哑巴脸上浮现出傲慢而得意的微笑。大姐很快就松了手,她捂着脸哭道:“哑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嫁给猪场里的公猪,也不会嫁给你。”
胡同里锣鼓喧天。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进了我家大门。为首是区长,后边是十几个干部,还有一大群手持鲜花的小学生。
区长弯腰进屋,对母亲说:“恭喜,恭喜!”
母亲冷冷地说:“喜从何来?”
区长道:“大婶,喜从天降,您听我慢慢说。”
小学生们在院子里挥舞着鲜花,一遍遍朗声喊着:“恭喜恭喜!光荣光荣!恭喜恭喜!光荣光荣!”
区长扳着手指,说:“大婶,我们重新复核了土改时的材料,认为把您家划成上中农是不妥当的,您家在遭难之后破落,实际上是赤贫农。现在我们把错划的成分改正过来,您家是贫农了。这是第一喜。我们研究了一九三九年日寇屠杀的材料,认为您的公婆和丈夫均有与日寇抗争的事实,他们是光荣牺牲的,应该恢复他们的历史地位,您们家应享受革命难属的待遇,这是第二喜。由于上述两个问题得到纠正和恢复,因此,中学决定招收上官金童入学,耽误的课程,学校将安排专人给他补课,同时,您的外孙女沙枣花也将得到学习的机会,县茂腔剧团招收学员,我们将全力保送她,这是第三喜。这第四喜吗,自然是志愿军一等功臣、您的女婿孙不言同志荣归故里。第五喜是荣军疗养院破格聘任您的女儿上官来弟为一级护理员,她不必到院上班,工资按月汇来。第六喜是大喜,祝贺人民功臣与结发妻子上官来弟破镜重圆!他们的婚事由区政府一手操办。大婶啊,您这个革命的老妈妈今天可是六喜临门啊!”
母亲像被雷电击中一样,目瞪口呆,手中的碗掉在地上。
区长对着一个干部招招手,那干部从小学生的喧闹浪潮中走过来,他的身后还跟进来一个怀抱花束的女青年。区干部把一个白纸包递给区长,低声说:“难属证。”
区长接过白纸包,双手捧着,献给母亲说:“大婶,这是您家的难属证。”
母亲抖颤着把那白纸包接住。女青年走上来,把一束白色的花插在母亲胳膊弯里。
区干部把一个红纸包送给区长,说:“聘任书。”
区长接过红纸包递给大姐,说:“大姐,这是您的聘任书。”
大姐把沾着黑灰的双手藏在背后,区长腾出一只手?把她的胳膊拉出来,把红纸包放在她手里,说:“这是应该的。”
女青年把一束紫红的花插在大姐胳肢窝里。区干部把一个黄纸包递给区长,说:“入学通知书。”
区长把黄纸包递给我,说:“小兄弟,你的前途远大,好好学习吧!”
女青年把一束金黄的花递到我手里,她递花给我时,妩媚的眼睛特别多情地盯了我一眼。我嗅着金黄花朵温暖的幽香,马上想到了肚子里的金戒指,天哪,早知如此,何必吞金?区干部把一个紫色的纸包递给区长,说:“茂腔剧团的。”
区长举着紫色纸包,寻找着沙枣花。沙枣花从门后闪出来,接过紫纸包。区长抓着她的手抖了抖,说:“姑娘,好好学,争取成为名角。”
女青年把一束紫色花递给她。她伸手接花时,一枚金光闪闪的徽章掉在地上。区长弯腰捡起徽章,看看上边的花纹和字样,送给炕上的哑巴。哑巴把徽章别在胸前。我惊喜地想到:一个神偷在我们家出现了。区长从区干部手里接过最后一个蓝色的纸包,说:“孙不言同志,这是您与上官来弟同志的结婚证书,区里已经代你们办了登记手续。改天你们在表格上按个手印就行了。”
女青年伸长胳膊,把一束蓝色的花,放在哑巴的大手里。
区长说:“大婶啊,您还有什么意见啊?不要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嘛!”
母亲为难地望着大姐。大姐怀抱着红花,嘴巴一歪一歪地往右耳方向抽动着,几滴眼泪,从她眼里蹦出来,落在紫红的、像扑了一层薄粉的花瓣上。
母亲矛盾地说:“新社会了,要听孩子自己的意见……”
区长问:“上官来弟同志,您还有什么意见?”
大姐看看我们,叹道:“这就是我的命。”
区长说:“太好了!我马上派人来收拾房子,明天晚上举行婚礼!”
上官来弟与哑巴举行婚礼的前夕,我屙出了那枚金戒指。
第三十八章
县医院的十几个医生,组成了一个医疗小组,在苏联医学专家的指导下,运用了巴甫洛夫的学说,终于治好了我的恋乳厌食症。我摆脱了沉重的枷锁进入中学,学业突飞猛进,成为大栏中学初中部最优秀的学生。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黄金的岁月,我有一个最革命的家庭,我有一个最聪明的头脑,我有健康的体魄、令女同学不敢正眼观看的相貌,我有旺盛的食欲,在学生食堂里,用筷子插着一串窝窝头,手里握着一棵粗壮的大葱,一边说笑,一边咔嚓咔嚓地咀嚼吞咽。我半年内跳了两级,成为初三一班的俄语课代表,不用申请团组织就吸收我入了团,并立即担任了团支部宣传委员,主要负责唱歌,用俄语唱俄罗斯民歌,我的嗓音浑厚,有牛奶般的细腻和大葱般的粗犷,每唱一曲就震倒一大片,我是五十年代末大栏中学里灿烂的明星。为苏联专家做过翻译的霍老师,一位面容端正的女子,对我极为欣赏。她多次在课堂上表扬我。她说我有外语天才。为了进一步提高我的俄语水平,她为我牵线,让我跟苏联赤塔市一个九年级女学生通信。她是一个在中国工作过的苏联专家的女儿,名叫娜塔莎。我们交换了照片。在黑白照片上,娜塔莎瞪着有些吃惊的大眼睛、翻卷着茂密的睫毛看着我……
上官金童的心脏一阵剧烈地跳动,他感到热血冲上了头颅,拿着照片的手不由地微微颤抖。娜塔莎丰满的嘴唇微噘起,唇缝里透露出牙齿的银光,温馨的、散发着兰花幽香的气息直扑他的眼睛,一阵甜蜜的感觉使他的鼻子酸溜溜的。他看到娜塔莎亚麻色的秀发长长地披散在光滑的肩膀上。一件开胸很低的如果不是她母亲的便是她姐姐的圆领裙子松垮垮地悬挂在那两只秀挺的乳房上。她的颀长的脖子、胸脯中间的凹陷一览无余。他的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了泪水。泪眼模糊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娜塔莎双乳的全景。—股甜丝丝的牛奶味道直扑他的心灵,他仿佛听到了来自遥远的北方的呼唤,一望无际的草原、忧郁的白桦树的密林、密林中的小木屋、挂满冰雪的枞树……优美的风景在他的眼前像拉洋片一样闪过去。在这一幕幕的风景中,都站着抱着紫色花朵的少女娜塔莎。上官金童双手捂住眼睛,幸福地哭了。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
“上官同学,你怎么啦?”
一位尖下巴的女同学胆怯地戳了戳他的肩头。
他急忙藏起照片,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一夜上官金童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娜塔莎拖着那件肥大的裙子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他用毫无障碍的俄语向她说了很多甜蜜的话,但她的表情时而高兴,时而恼怒,把他从兴奋的高峰拖向绝望的低谷,然后又用一个富有挑逗性的微笑把他从低谷中拖上来。
天亮时,睡在他下铺的、已经是两个男孩的爸爸的赵丰年抗议道:“上官金童,你俄语好,俺知道,可你总得让俺睡觉吧?”
上官金童脑袋疼痛,好容易摆脱了挪塔莎的倩影,他苦涩地向赵丰年道歉。
赵丰年看着他灰白的脸和起泡的嘴唇,吃惊地问:“上官,你是不是病了?”
他痛苦地摇摇头,感到思绪像一辆车,沿着溜滑的山坡,不可遏止地、轰轰隆隆滚下去,山坡下开遍紫色花朵的草地上,美丽少女娜塔莎撩起裙子,无声无息地扑上来……
他紧紧地抱住了双层床的柱子,脑袋往柱子上频频地撞着。
赵丰年喊来了教导主任肖金钢,这是个武工队员出身的工农干部,曾经发誓要枪毙穿短裙的霍老师,他认为穿裙子就是腐化堕落。他的生铁脸上那两只阴森森的小眼睛使上官金童沸水般的脑袋暂时冷却,他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