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年迈的科学家对世事天真未凿,他困惑地问尼科利尼:“为什么我的很多朋友以前很支持我,现在一看风头不对都起劲地攻击我?我对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尼科利尼笑着回答:“您对人性的了解,远不如对天体的了解。您的名声太大,这就是原因。”
伽利略不解,尼科利尼又说:“小时候见到一群小鸡狠命地围啄一只流血的鸡,我惊恐地问奶妈怎么回事,奶妈说,鸡和人一样,只要发现一只比较出色又遭到了麻烦,便联合起来把它啄死。”
伽利略睁大眼睛听着,茫然不解又若有所悟。
这场围啄的中心活动,是要伽利略读一份“忏悔书”。连女儿出于对父亲生命安全的考虑也来劝他忏悔,他拒绝;但到最后,经过宗教裁判所的“严厉考验”,他还是“忏悔”了。
“忏悔”在罗马,而在佛罗伦萨,费迪南二世却说:“我只有一个伽利略。”
凭着这一切,伽利略愿意在佛罗伦萨大街上站立千年。但他知道,正是费迪南二世这种唯一性的评价,在不少人心中引起不快,造成了“交通堵塞”。围啄,是鸡群本能地在排除心中的堵塞。为了不再产生这样的悲剧,即便让他指挥交通,也心甘情愿。
2伽利略的忏悔,是跪在地上做的。忏悔的中心内容,是他曾在著作中认为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并且运动着。这位患有严重关节炎的古稀老人下跪时一定十分困难,当终于跪到地上之后,他又一次感知了地球。据他的学生文钦卓·比维亚尼回忆,他读完忏悔词后还叹息般地嘀咕了一句:“然而此刻地球还是在转动!”
一位科学家当然不会在内心彻底放弃自己经过长期研究得出的结论,但他在当时当地是否真的说了这句话,我们还没有看到除比维亚尼一人回忆之外的其他证据。我们能看到的那份忏悔词是老人逐字逐句大声宣读的,当时曾散发到整个基督教世界。
忏悔书中最让人伤心的一段话,是他不仅承认自己有“异端嫌疑”,而且向教廷保证:……当我听到有谁受异端迷惑有异端嫌疑时,我保证一定向神圣法庭、宗教裁判员或地点最近的主教报告。
这样的话无疑是一种最残酷的人格自戕,因为此间描述的伽利略已经不是一个忏悔者,而是“自愿”要成为一个告密的鹰犬。
西方的宗教裁判所一向以残酷著称于史,动不动就把一批在宗教观念上有“异端嫌疑”的人送上火刑柱,但我觉得比火刑柱更恶劣的是普及了一种人格灾难。
鼓动人们为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观念上的疑点,毫无顾忌地告密、揭发、反咬、围攻、卖友。只要做了这样的恶事,不仅能自保,而且还能瓜分受害者的遗产;如果不肯这样做,则迟早灾难临头。这就以对生命最终威胁的方式培植起了人性深处的恶,使之蔓延膨胀,颠覆全社会的人格系统。到了这时候一切胡作非为都能随心所欲了,如果看到某些人还有人格残存,就一涌而来,全力摧残直到那个尚有人格残存的人当众放弃人格。
伽利略当众放弃人格,除了愿意成为告密者的“保证”势必与具体的生理威胁有关外,忏悔却是确实的。伽利略为什么作这个选择?历来各国思想界有过多次痛苦的讨论。
法国思想家伏尔泰有一个令人费解的说法:伽利略“因为自己有理,而不得不请求宽恕”。
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在《伽利略传》里把这位科学家的忏悔写成一个人格悖论,即他在科学上是巨人,在人格上却并不伟大;但布莱希特认为也有别的多种可能,例如他的一位学生凭借着他所写的一部著作证明,老师很可能是故意避开人生的直线在走一条曲线,因为没有先前的忏悔就没有后来的著作。
不管伽利略是自恃有理,还是故意走曲线,忏悔的后果总的说来是可怕的。就个人而言,多年囚禁,终身监控,女儿先他九年而死,他后来又双目失明,在彻底的黑暗中熬过了最后五年;就整体而言,诚如英国哲学家罗素所说,这个案件“结束了意大利的科学,科学在意大利历经几个世纪未能复苏”。
事情很大,但我总觉得伽利略的心理崩溃与尼科利尼向他讲了“鸡群围啄”的原理有关。
尼科利尼作为一个外交家虽然勘破尘世却有自己广阔的流转空间,他不知道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伽利略并没有这种空间,一旦看穿便无法超拔。
既然友情如此虚假,他宁肯面对敌人,用一纸自辱的忏悔来惩罚背叛的“鸡群”和失察的自己。这相当于用污泥涂脸,求得寂寞与安静。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保存生命来继续研究科学,而是故意让自己作为社会人的一部分彻底死亡。后来他又有了新的科学著作,只是残存生命的一种惯性动作。
正是这样的事件,使我在欧洲期间不管到哪儿都放不过宗教裁判所。看得多了,明白文艺复兴虽然以理想方式提出了“人”的问题,却还远没有建立一个基本的人格环境,因此科学文化的近代化无从起步,即便出了伽利略这样的人也无济于事,这就给后代一批批人文主义大师提出了艰难的课题。他们在人权和法制上所做的数百年努力,都是从宗教裁判所的反面行径中起步。
那时候佛罗伦萨已不再耀眼,它只是守护住了自己那些冤屈的儿子们的遗体遗物,静静地等待历史返还公道。
流浪的本义
1每一座城市都会有一个主题,往往用一条中心大街来表现。是尊古?是创新?是倚山?是凭海?是厚土?是广交?……
巴塞罗那的主题很明确,是流浪。
全城最主要位置上的那条大街,就叫流浪者大街,叫得干脆利落。它的正式名字应该是兰布拉大街,很少有人知道。
这条大街是逛不厌的,我先是和伙伴们一起逛,不过瘾,再独个儿慢慢逛,逛完,再急急地拉伙伴们去看我发现的好去处。伙伴们也各自发现了一些,一一带领过去,结果来回走了无数遍,腰酸腿疼而游兴未减。于是相约,晚饭后再来,看它夜间是什么模样,大不了狠狠逛它个通宵。
这条大街的内容没有别的,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在这里卖艺卖物,抖出百般花样,使尽各种心智,实在是好看极了,好玩极了。
我也想过,世上的商街无非卖艺卖物,司空见惯,为什么这里特别吸引人?
首先,这里浑然融和,主客不分。不分当地人和外来人,不分西班牙人和外国人,不分东方人和西方人,大家都是流浪者,因此也不分严格意义上的卖者和买者。这种浑然一体又互不相识的气氛,让人迷醉;其次,这里洋溢着艺术气氛。由于时时流动,这里形不成地盘,构不成统制,更不会出现兼并和垄断。所有的卖家多半不是真正的商人,是昨天和明天的行者,只因今天缺钱,便在这里稍稍闹腾。主要不是闹腾资金和商品,而是手艺和演技,因此又和艺术衔接在一起,光鲜夺目,绝招纷呈,就像过节一般;第三,这里笼罩着文明秩序。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规范,在这里出现的一切,必须干净、文雅、礼貌、美观,不涉恶浊,不重招徕,绅士风度,君子作派,自尊自爱,心照不宣。这就使它与我们常见的喧闹划出了界线,具备了国际旅游质素,让人每一步都走得放松,走得自在。
…………
这些特点,在我看来,全都体现了世间优秀流浪者的素质。他们的溶化本领,谋生能力,开阔心境,自控风范,物化为一条群体人格的长廊,熙熙攘攘。其实,这也是一切远行者的进修学校。
我一直认为,除了少数逃罪人员和受骗人员,正常意义上的远行者总是人世间比较优秀的群落。他们如果没有特别健康的情志和体魄,何以脱离早已调适了的生命温室去领受漫长而陌生的时空折磨?天天都可能遭遇意外,时时都需要面对未知,许多难题超越精神贮备,大量考验关乎生死安危,如果没有比较健全的人格,只能半途而返。
据我自己的经验,几乎没有遇见过一个喜欢远行的现代流浪者是偏激、固执、阴郁、好斗的。反之,那些满口道义、鄙视世情的书斋文人如果不得已参加某种集体旅行,大多连谁扛行李、谁先用餐、谁该付款等琐碎问题也无法过关,总是众人侧目,同室翻脸,不欢而散。流浪,一个深为他们耻笑的词汇,却又谈何容易!有人把生命局促于互窥互监、互猜互损,有人则把生命释放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因此,在我眼中,西班牙巴塞罗那的流浪者大街,也就是开通者大街,高贵者大街。
2流浪者大街的东边一段,是各国流浪画家活动的场所。画家们搭起画架为来往行人画像,有的是写实,有的是漫画,漫画的生意要好一些。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漫画有趣,被画一次就大笑一通,惹得旅伴们也非常开心,互相逗趣,变成了一场游戏;二是因为漫画快,几笔就成,身在旅途,谁也懒得在大街边坐个把小时被写实画家细细描绘,被围观的行人评头品足。
写实画家中画得最好的,肯定是那几位中国画家。他们在那里一摆摊,把周围所有别的写实画家比得十分狼狈。夕阳下黑色的眸子盯着画纸一笔笔勾勒,笔触精确玄妙,使周围驻足的行人都屏住了呼吸,形成了一个与整条大街很不相称的宁静气氛。几步之外,那些特别像艺术家的大胡子欧洲画家完全无人问津,他们不时瞟来嫉妒的目光。
这让我们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骄傲,又怕干扰气氛不敢动问。等到一幅画完,我们的两位小姐轻声用中国话与中国画家打招呼,原想会出现异乡遇同胞的兴奋,谁料画家听到后只是嘴角轻轻一牵,算是回了礼,连眼睛都没有移过来。一位是这样,另一位也是这样。
这一定有什么原因,实在无法妄猜。
我只知道,流浪是一种告别,告别的原因,有的可付诸言表,有的则难以言表。真正的流浪,大多属于后者,被迫言表,只是搪塞。不想搪塞,当然沉默,牵牵嘴角,已是礼貌。
3巴塞罗那流浪者大街的中间一段,是表演艺术家的活动天地。有的在做真人雕塑,有的在演滑稽小品。
真人雕塑在欧洲很多城市都有,人们因为看惯了普通雕塑,形成了视觉惯性,突然看到这几尊雕塑有点异样,总会由吃惊而兴奋。后来看得多了,不再吃惊,但有时由于造型和色彩实在酷似普通雕塑,每次还会微笑着多看一会儿。
真人雕塑前些年在上海街头也出现过,那是一些年轻人在做行为艺术的实验,我的好些学生也参与了,可惜由于新奇而引来大量围观者,造成交通堵塞而被劝阻。这里的真人雕塑不是实验,而是卖艺。很多行人会与“雕塑”并肩拍张照,“雕塑”会与你拉手、搂肩,拍出来颇有趣味。拍完,你就往脚前的帽子里扔点钱。
有的旅客小气,心想我不与你并肩、握手,就站在边上,让你作为街景拍张照,总可以不付钱了吧?谁叫你站在我的背景里边?这种“偷拍客”在别处每每得逞,但在巴塞罗那的流浪者大街上却有点麻烦。快门一响,“雕塑”警觉,一看有一个小姐快速离去的背影,就会从基座上跳下来去追赶。于是,一尊埃及法老金塑在边追边喊一名满脸通红的金发女郎,一座浑身洁白的希腊伟男石雕在阻拦一名黑发黑衫的亚洲女士,这情景实在好玩,往往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