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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位阿塔利显然是把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之间的矛盾磨削得过于尖锐、对应得过于整齐了。但是他对自由市场经济所包含的内在悖论,表现出了一种清醒。其实,自由市场经济的危机并不在于遇到了民主政治,而在于它在今天必然导致全球经济一体化,从而造成对各种弱势群落的不公,引发严重的冲突。
并非危言耸听,现在,人类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面临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险处境,一系列全球性法规的制订已不可拖延。以自由市场经济为最终驱动的发展活力,以民主政治体制为理性基座的秩序控制,能否在全球范围内取得协调并一起面对危机?时至今日,各国热衷的仍然是自身的发展速度,掩盖了一系列潜在的全球性灾难。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慢吞吞、暖洋洋的瑞典模式更值得我们关注。
更值得我们留心的,是经济背后的文化理念。北欧和德国的经济学家们提出的以人类尊严和社会公平的标准来评价经济关系原则,令人感动。他们很有说服力地展现出这样一系列逻辑关系:社会的安全靠人民的福利来实现,人民的福利靠经济发展来实现,经济发展靠市场竞争来实现,市场竞争靠正常秩序来实现,正常秩序靠社会保障来实现,社会保障靠公民义务来实现。因此,财产必须体现于义务,自由必须体现于责任,这就是现代经济的文化伦理。
其实,这已触及到人类的终极关怀。
砰然关门
1对中国文化界来说,知道挪威,首先是因为易卜生。
《玩偶之家》里的那个娜拉,因无法忍受夫权而离家出走,易卜生以她的砰然关门来结束全剧。人们说,正是那声音,关闭了十九世纪。
这声音当年也震动过中国。鲁迅说,娜拉出走后会到哪里去呢?一是堕落,二是回来,三是饿死,都不好。
鲁迅毕竟是鲁迅,他居然早早地指出,娜拉们的出路,在于经济权的获得,因此要以韧性的奋斗,来改革经济制度。
挪威在二十世纪的社会改革历史,我不太了解,但这次考察让我惊异地发现,娜拉的后代已彻底翻身,挪威几乎成了一个“女权国家”。匆匆百年,真可谓天翻地覆,如果易卜生和鲁迅再世,一定瞠目结舌。
你看,这次接待我们的几个重要机构,最高负责人全是女性,站起来致词口若悬河、风度翩翩,可见她们早已驾轻就熟,担当着各个社会大家庭的家长。从她们自信的眉眼间可以推断,在她们自己的小家庭中,也必定是指挥若定、操纵自如。
到街上看看,竟有那么多挪威姑娘边走路边抽烟,姿态潇洒,旁若无人。
看到一项社会调查,令我哑然失笑。在文化消费上,挪威的女性喜欢去书店和图书馆,挪威的男性喜欢去电影院。外人调笑说,他们只敢躲在黑暗里消磨时间了。
另一项调查似乎支持了这种有趣的说法,那些男人一再表示:选择女友和妻子,不要美貌,只要贤惠。
这么说来,娜拉出走时的砰然关门声,果真是切断了一个时代。
2鲁迅所说的经济权,不仅是女人需要在小家庭中争取的,也是整个挪威需要在世界大家庭中争取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挪威是放大了的娜拉。
在历史上,挪威的经济长期不好。自从海盗时代结束,“北海大帝国”梦幻瓦解,挪威全然回归自己的狭小和荒芜。十四世纪从英格兰传来瘟疫死亡过半,像是对海盗时代欺侮英格兰的总报复。以后一会儿受制于丹麦,一会儿受制于瑞典,哪有几天好日子过?幸好几十年前发现北海油田,顷刻暴富。
我曾嘲笑瑞士富甲天下而人均外援却居全欧之末。那么,人均外援居全欧之首的是谁?是挪威。挪威脱离贫困才几十年,对别国的穷人还保留着深刻的同情。这两天在奥斯陆的步行街上经常看到衣着整齐的女学生在寒风中向行人伸手要钱,惊讶地停步询问,原来她们是在为世界各国的穷人募捐。
努力救助别国穷人的挪威,自己贫富差距很小,这实在让人向往。但有一项调查表明,就是这一点点贫富差距,却直接控制着挪威人的健康状况。稍稍富裕一点的,健康状况就好,反之则差,两者的依赖性程度也居欧洲第一。这显然无关医疗和营养,而是取决于一种集体心理倾向。脱贫致富时间太短,一切还过于敏感,就像一批成绩不好的学生突然成了优等生,互相间的一分之差也会又痛又痒。
这是由快速致富造成的心理疾病,好在这是一个善良的民族,迟早会强壮起来。善良,终究创造健康。
3致富靠的是石油,但石油不易再生,现已产生枯竭的预感。因此挪威作出明智的决定,让水产领先出口。
挪威水产协会请我们在奥斯陆北边一个叫荷门柯林(Holmen kolen)的山地吃海鲜。木屋内炉火熊熊,长窗外冷雨如幕。主人发一声感叹:“我们挪威,不管是石油还是水产,全靠自然的恩惠。我们必须对自然更好一点。”
为这种朴素的说法,大家举起了酒杯。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读到的中国驻挪威外交官孙夜晓先生写的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两个挪威人开着电动雪橇上山游玩,见到几只北极熊就追赶了一阵与它们逗乐,虽然无伤北极熊的一根毫毛,却已经犯了骚扰罪,不仅罚以重款,而且两人都得坐牢。这个判决当地华人大惑不解,觉得挪威还有不少刑事案件发生,司法当局常常因人权的理由从轻发落,这事显然是小题大作。孙先生说得对,这是两种文化观念的差异。
挪威一向依赖自然又同情弱者,因此我们应该理解这一判决。北极熊在挪威已不足五十头,它们不会控诉,不懂法律,理所当然地进入了法律的最后保护线。
对自然都讲情义,挪威人仍然是北海好汉。
在他们眼中,时至今日,娜拉们苦恼过的女权、男权已不再重要,经济权问题也可暂时搁置,千百年的生存本性使他们领悟了另一种权力急需把握,那就是对自然的监护权。
又是砰然一响的关门声,这次关的是监狱的门。上次那声,表达的是娜拉的决心;今天这声,表达的是挪威的决心。
历史的诚实
奥斯陆的海盗博物馆建在比德半岛上,与中心市区隔着一个峡湾。
主要是一栋楼,不大,但一进门就见到那艘把船梢翘到半天上的海盗船,立即精神一振。这栋楼从外面看应该有两三层吧,但里边就是这么一个让海盗船嚣张其势的大厅,而且仔细一看还委屈了那艘船,它当年在北国的海天间该是如何狂放舒展。
海盗就是海盗,以此命名不是为了幽默。多少抢掠烧杀的坏事都干了,长长的年月间地球的很大一部分都为之而惊恐万状、闻风丧胆。挪威人对自己祖先的这段历史既不感到羞愧又不感到光荣,而是诚实记述、平正展现。这种心态很令人佩服,但对我们来说却有点陌生。
我在三艘海盗船的前前后后反复观看,很想更深入地领悟挪威人的心态。进门时听他们馆长说了,挪威总人口四百万,每年到这个博物馆来参观的却有四十万,占了整整十分之一,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从种种文字看,他们丝毫没有为海盗招魂的意思,也未曾为祖先的暴行而向受害各国道歉,这种不作道德价值取向的立场是凭什么建立的呢?
想起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的一个说法。他说人类分成三个阶段演进,一是蒙昧时期,二是野蛮时期,三是文明时期。此间值得我们注意的学术关节是:野蛮相对于蒙昧是一种进步,且又是文明的前身。
你看挪威,古代也就是有人在海边捕点鱼,打点猎,采点野果,后来又学会了种植和造船,生活形态非常落后,应付不了气候变化和人口增多。八世纪后期开始海盗活动,对被劫掠的地区和居民犯了大罪,但从远距离看过去,客观上又推动了航海,促进了贸易,扩大了移民,加强了交流。这便是从蒙昧走向了野蛮,又以不文明的方式为文明创造了条件。
从博物馆的展出来看,海盗的活动也不是完全一致,有的群落比较强蛮,有的群落则比较平和。而且不同的路线也有不同的重点,例如对于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以抢掠为主;而对于俄罗斯一带,更多的是贸易;有些群落则由于挪威难以为生,到冰岛、格陵兰这样的冰天雪地中定居去了。但即便是抢劫和贸易,也都有人在当地定居下来。
定居是对一种文明的进入,不管开始时的身份和态度如何,迟早会受到当地文明的同化。从他们的行为规律来看,越是到富裕的地区,越是到与自己原来的生态拉开了很大差距的地区,态度越蛮横,但正是这样的地区,文明浓度也越高,日后对他们的同化力量也越大。因此,武力上的失败者不久又成了文明上的战胜者。这便是由野蛮阶段向文明阶段过渡的环境原因。
与环境同时起作用的是时间。有些劣迹累累的海盗终其一生无法真正皈附文明生态,但他只要在文明的环境里定居下来,子孙们却会变成另外一种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的奇迹不见得会在一个人身上集中发生,但在生命繁衍过程中却是必然。
这么说来,难道一切恶习都迟早能转化成正面力量?
不对。
为什么后世的战争狂人、独夫民贼、法西斯分子都没有像挪威海盗那样完成转化?这就像说人由猿猴进化过来,为什么现在世上的猿猴不再进入这个进化过程?
我想正是这种深刻的区别,使现代挪威人没有把“海盗时代”看成“罪恶时代”,没有为祖先的恶行而羞愧,每年愿意一再地到这里来看看。文人小说下载
这种深刻的区别,在于挪威海盗的出现有一种“历史的诚实”。在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下无以为生,又不知道其他谋生方法,更未曾经受起码的精神启迪,他们就手持刀剑上了船。换言之,他们彻彻底底地站在蒙昧和野蛮的荒原上,几乎是别无选择地走向了恶。
正是这种“历史的诚实”,正是这种粗砺的单纯,使他们具有最大的被救赎的可能。文明的秩序对他们来说是蓦然初见,如醒醐灌顶。
相比之下,后世的许多邪恶就失去了这种“历史的诚实”。那些战争狂人、独夫民贼、法西斯分子往往很有文化,甚至还为自己的暴行编造出一套套堂皇的理由,这就不是文明演进长途中的自然顺序了,因此只能是再也变不了人的猿猴,永无疗救希望的盗贼。
这使我联想起一件小事。这些年中国大陆文化市场上盗版猖撅,盗版最早就叫“海盗版”,因此在名称上与挪威海盗有一些关联。我一度曾宽心痴想,这些人的行径也许能冲击一下出版体制上的“蒙昧时代”,然后由“野蛮时代”进入“文明时代”吧,因此曾在报纸上对他们好言相劝,说如果及早改邪归正,也有可能成为一个生龙活虎的出版家。但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他们不存在挪威海盗那样的“历史的诚实”,而是熟知文明规范,还要连篇累牍地证明被害者是如何地该杀该盗。既然文明已经被搓捏在他们手上,他们也就不会再向文明进化了。
与他们相反,挪威海盗不大为自己申辩,因此那个时代变得沉默和神秘,差一点让后代茫然于它的存在。千百年来这样的群落一定还有许多,由于无法以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