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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开始谈话的好地方。他大声地用芬兰话与我聊天,我用英语搭话他听不懂,一上来就撞到了死角。但他不相信有人竟然完全不懂芬兰话,正像我不相信这儿的人完全不懂英语,彼此寻找最简单的字句努力了很久,最后他只能打起了手语。
他用双手划了一个方框,然后又窝成一个圆圈放在中间,我想了想就明白了,他在比划日本国旗,是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我的否定他听懂了,但他居然听不懂“中国”的英语说法,我当然也无法用手语来表现图案相当复杂的中国国旗。
他很遗憾无法交流,但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使我想起童年时熟悉的家乡老人,他们也不相信天下竟然有人完全听不懂本地方言,总是在外地人面前反复讲,加重了语气讲,换一种方式讲,等待哪一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从厕所出来,我看到了另一个苦口婆心的现场。我们的摄像师东涛前些天不小心在北极村滑了一跤,脚受了点伤,拄了拐杖,行动稍有不便,也就不去玩那些游戏项目了,坐在一角喝茶。这也被老人们看出是一个没有打扰嫌疑的谈话对象,三位老汉两位老太全围着他。老太显然就是刚才被急急召唤来的。
老人们用手势问东涛受伤的原因,东涛无法向他们说明白除了不小心没有别的特殊原因。他们比划来比划去,终于比划出一个不容申辩的理由:一定是滑雪摔伤的。然后诸老人争先恐后地比划自己滑雪的经历,有一位老人似乎也受过伤,他已在教育东涛一个受伤的人该怎么自我护理了。
在语言不够而热情足够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糊里糊涂地随顺对方,千万不要把事情解释明白。看到眼前这个情景我突然开悟,发现自己平日太想把有些事情讲清楚。今晚的老人要的是与一个陌生人谈话,与一个受了伤的陌生人谈话,与一个他们估计是滑雪受伤的陌生人谈话,与一个能让他们回忆起自己的滑雪经历和受伤经历的陌生人谈话,谈话在寒冷的冬夜,谈话在他们的家乡,这就够了。我们可怜的东涛如果在不懂芬兰话的前提下非要把事情讲清楚不可,一是艰难无比,二是扫了老人们的兴,何必呢。
由此我懂得了在很多情况下,兴致比真实更重要。以前纳闷为什么我坚守某些事情的真实反而惹得那么多的人不高兴,现在懂了,人家兴致浓着呢。
这些老人今天晚上比划得非常尽兴,这种比划就是他们的享受,包括比划他们根本不认识、而且很快就要离去的陌生人。
旅行使我们永远地成为各地的陌生人,当老人们在比划我们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们其实也一直在比划自己不熟悉的人。互相比划,不断告别,言语未畅而兴致勃勃,留下彼此的想头,留下永恒的猜测,这便是旅行。
就这么颠颠倒倒、迷迷糊糊三个小时,终于传来一声招呼,火车来了。我们告别老人来到屋外,这才发现这三小时完全忘记了天气与环境。刺骨的寒冷立即使我们的手脸发痛,痛过一阵后又彻底麻木。这么绝望的寒冷中,只有那么一间温暖的公共活动房屋,人与人的相聚真是极其珍贵。对此,我们这些来自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的人常常忘记。
感谢这次旅行的末尾遇到的这个车站,它以超常的冷清总结了我们一路的热闹,它在大雪深处告诉我们人类最饥渴、也最容易失去的是同类之间的互遇互温,哪怕语言不通,来路不明。
当深夜列车启动之后,我们会熟睡在寒冷的旷野里。一定有梦,而且起点多半是那些老人,至于梦的终点,或许是一声汽笛鸣响,或许是一次半途停车,惊醒之后撩窗一望,目力所及杳无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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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
…。下。…;
…。载。…;
…。网。…;
结语
结语不是结论,任何真正的旅行都不会有结论。但是,在向亲朋好友们讲完种种路上见闻后,会有一声轻轻的苦笑。
细心的朋友会追问:“还有什么要说?”
我回答道:“一连讲了那么多地方,一定夹杂着太多的错,但是即便把所有的错加起来,也抵不过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对欧洲的了解,远远超过欧洲对于中国。”
朋友们纷纷点头,补充大量他们所知道的例证。
朋友中有一个来自西安的邓先生。他说一个中国学生在欧洲某个国家留学,有一天新来的教授扫视过教室里的各国学生,独独对他进行了一系列有关中国人的盘问。这位学生艰难地回答了一半显然被广泛误解了的问题,然后说:“另一些问题不是误解,随着中国的富强将会逐步解决。”
“那么,什么是你们富强的标志呢?”教授紧追不放。
这个学生突然觉得有点心酸,说:“我不是政府官员,回答不了这么大的问题,只想到一个最起码的标志,到了那时,中国留学生将不会在教室被单独挑出来,接受那么多盘问。”
教授走下讲台,拍着这个学生的肩说:“对不起,我只是不了解。今天了解了一个中国人对自己种族的态度,我向你们致敬。”
朋友中有一个来自上海的邬先生,他曾与一位年轻工程师到巴黎考察。一次在街上向一位老太太问路,老太太礼貌地指了路,却又把他们引到街边挂着的一张世界地图前,说:“我也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她眯着眼睛找到了中国的方位,又点了点法国的所在,说:“这是你们中国,这是我们法国,隔得那么远,我们也有失业,你们都涌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个问题很不礼貌,邬先生便回答:“夫人,我们是工程师,接受跨国公司的聘请,一个星期考察完之后就会回去。我们两人都住在原来上海的法租界,那时候中国与法国也那么远,交通哪有现在方便,那么多法国人涌到那里去干什么?”
在冷战早已结束以后的今天,我们如果平心静气地思考,就会发现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源,还在于文化的隔膜。
但是,很多欧洲人不同意这种看法,他们认为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并不少。证据很多,马可·波罗,利玛窦,耶稣会传教士对于中国古代经典的翻译,尤其是近代以来以巨大的热情和自己的威名成功地向欧洲推介过中国文明的法国思想巨人伏尔泰和德国思想巨人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也许还应包括现代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此外,他们还会证明,欧洲人在中国古代陶瓷、丝绸、雕塑上的研究水平,甚至对中国各种社会数据的掌握程度,并不落后。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希望从文化层面上来解答,因此曾长久地陷入过苦恼。
终于在歌德那里获得了救助。那天我读他与秘书的谈话录,发现了一件让我惊异的事情。他本来早已迷醉于那些耶稣会传教士翻译的儒家学说,甚至被别人戏称为“魏玛的孔夫子”,至少说明他对中国文化并不全然陌生。但是,当他偶尔读了一个中国的传奇作品,居然兴奋不已,当晚与秘书说了很多话,说终于明白,中国人的情感结构与欧洲人差不多。他甚至由此提出了“世界文学”的主张,成为后世比较文学研究者们的一个重要话题。
当我从朱光潜先生的注释里知道了他所读到的那个中国传奇作品居然是《风月好逑传》,惊讶变成了震撼。须知这在中国是一个三流的作品,而他是歌德!不是歌德失眼,而恰恰说明,不管哪一种古代学说都只是一种普遍化的抽象主张,歌德毕竟厉害,从一个三流作品中抓住了一点点感性的亮光,立即领悟。
那我也就明白,文化隔膜的“死点”在哪里了。
不在古典学理的译介,不在陶瓷、丝绸的喜好,也不在社会数据的把握。这些当然都能帮助欧洲人了解中国文化,却都让过了中国文化的鲜活灵魂,那就是中国人的群体心理结构所衍生的个体日常情感行为方式。这既是中国文化的历史积淀,又是中国文化的创造基座。它给中国文化带来了血色,因此也随之带来了耻辱和尊严。
要让欧洲人在这一个层面上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化,责无旁贷的是文学艺术创作,歌德的阅读经验已足以说明这一点。
这个想法使我投入了一项耗时不短的研究,部分成果是在新加坡一个有关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化的演讲会上发表的,题为《第四座桥》,即盼望中华文化在通达世界的大业中,除了已经架设的经典学理之桥、民俗技艺之桥和传媒信息之桥这三座桥梁之外,再共同搭建一座艺术创造之桥,来深层次地展现中国人的心灵情感。我还肯定了二十世纪在这一搭建过程中作出过贡献的一些人物,分析了中国人在这方面与诺贝尔文学奖、奥斯卡金像奖的距离和企盼。
与我一起演讲的,还有美国哈佛大学的杜维明教授、台湾的经济学家高希均教授和新加坡的艺术大师陈瑞献先生。大家都从不同角度发现了中华文明面临的机会和问题。听讲者都是从各地赶来的海外华人,那种黑头发、黄皮肤的宏大聚集,让人感动。
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这次在欧洲更加深化了我的思考。我以前的企盼,有很多已快速实现,真让人欢欣鼓舞。但随之又看到很多让人沮丧的现象,一边是在消除隔膜,一边又在增加隔膜。
然而无论如何,我们还要进一步做清除隔膜的工作。不管要跨越多少历史和现实的麻烦。现在已经明白,这种消除和跨越关及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自身更新,就像加入世贸组织是对国内经济结构的改造。只是文化并不是像世贸组织那样有一座明确的大门,进进出出全凭两方面的精神感应。欧洲人能从重重阻碍中感受到我们的好意吗?这是我一路上不愿开口却时时在关注的询问。
我有很多学生、朋友和读者已经长久地落户于欧洲各国,对他们我就开口了。谁知他们平日想得最多的是同一个问题,包括两个已经远嫁到欧洲偏僻的角落,生了几个孩子,从报纸上看到有关报道后与我通了电话的女学生。
她们根据道听途说,在电话里问起我在国内的处境。
我说,不管国内处境如何,最让我心中不平的还是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在其他文化群落中的不被了解和难于了解。有时,像赌气一样,我想对那些过于傲慢的欧洲人说一句:我们中国人做过很多对不起自己人的事,但是几乎从来没有对不起外国人。
听我这么说,有一位女学生在电话那头哽咽了。
我不知道她联想到了什么,为了缓和气氛,讲了一个刚刚遇到的笑话。
前些天去日内瓦的联合国欧洲总部,我们几个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口找勃朗峰。一位上年纪的官员从身后走过,见我们指指点点,便和蔼地停下步来,指着远处山岔口上一座银白的山峰说:“这就是勃朗峰,多美,我一见到它就愉快。”
我们向他道谢,然后轮个儿拍照。
正在热闹,过来一个黑衣女人,冷冷地说:“也许你们搞错了,这不是勃朗峰,勃朗峰紧贴在它后面,现在被云遮住了。”说完就飘然而去。
我们将信将疑,但几分钟之后就知道黑衣女人是对的,因为云散了。不必怀疑,天下奇景自有另一番气韵,原先那座银白山峰只是它的贴身丫鬟。
那么,怎么解释那位上年纪的官员呢?他居然误会了几十年,而且赞叹了几十年。这还不太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