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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声音,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在凤友听来,它只是一个空虚的音响,是一种自然之声,跟外面的风声和鸟鸣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听不懂那些法律术语,不知道,它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法律条文。他也没听出于冒眼儿和纪老六的名字,没听到他们承认的罪行,不明白这此证词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出现在那个声音里。最后,他只听到了一句:“判定无罪,立刻释放。”他呆立在那儿,成了一块僵硬的物体。
“你自由了。”
他接过了那张纸,接过了人家递过的包,接过了更多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都是从他身上拿走的,现在,又还给了他。可是,他不看,也不想那是些什么。他跟着法警走出了监狱,走到了外面,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法警又递给了他一封信,他拿在手中,听任着风把信封刮得沙沙响,差点从他手中飞走了。把信封打开,他便看到了绢秀的、淡漠的字体:
“你自由了。合同依然有效。速回县城,跟刘颖结婚。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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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工作组来后第三天,刘颖妈找邬秘书密谈了一次。眼看着形势越来越吓人,刘颖妈的精神就要垮掉了。她请求邬秘书快活动出办法,后者立刻做出了为难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说:“我是不难想法子,可是你想啊,那么多的局长科长都知道这事,他们难保不露出风哩。”刘颖妈自信道:“他们送钱买官,也是犯罪,哪个还敢说出来?打死他们,也准得把嘴闭到咽气哩,没事。关键就在你了,小邬,就看你讲不讲良心了!”邬秘书把手举起,没有拍胸脯,打保票,却在自己的脸上扶了一下。他那双老头般的无神的眼睛,从侧面闪了一闪。没有看刘颖妈,他悄然地、虚假地笑着,小声道:“为你刘家出力,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了关键时刻,更要全力以赴哎。可是……”刘颖妈急得眼球子进出火星子:“可是什么?”邬秘书张了张嘴,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把下面的话用一种细柔若无的动静表述出来:“可是,我也不能白出力,怎么,也得有点回报吧?”刘颖妈大眼睛泛水波,沉声问:“你要什么回报,说吧。”邬秘书迟疑了好一会,才轻轻地笑道:“您知道的,还用再说吗?”刘颖妈一时糊了:“知道什么?你快说出来!”
邬秘书看看天棚,瞧瞧地板,怎么也不说出那句话来。刘颖妈终于恍然大悟,顿时,眼中白光闪闪,把一口唾沫朝邬秘书喷了过去:“你还想我家姑娘?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放你娘的狗屁!我就是死了,也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在她的感觉里,女儿下嫁的,应该是最完美的少年,最高贵的骑士,而这个邬秘书,连一堆牛粪都算不上。她一摔门走掉了,一路上直想把邬秘书更凶地骂一顿,才能放出胸中的恶气。回到家,她却越想越怕:“唉,我这一骂,他还不恨我,还不得落井下石?”又安慰自已,真是后悔不迭:“唉,都恨我太贪财,老刘总是说我,我总是不听他的。全社会都搞钱,咱们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呀,弄点钱又有什么了不起?他娘的,是谁给起的‘刘百万’这个名?可怜老刘还一直给蒙在鼓里,到时候,要是他真地出了事,我怎么说呀,怎么对得起他,又怎么对得起孩子呀?”
接下来的几天,邬秘书活跃非常,配合省工作组的工作,配合得那么好,差点变成工作组的半个成员了。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工作组不但查出了几个局级干部的营私舞敝,还渐渐地缩小的包围圈,很快就要查到“刘百万”的问题了。刘颖妈打听到,工作组已经开会研究,看要不要对刘县长实行隔离审查。天啊,全完了。她听到这消息的当晚就口吐白沫,犯起了心口疼的病。不能,不能就这样完蛋。一定要救老刘,一定要救刘家的名声。她挣扎着起来,又去找邬秘书。“求求你了,小邬秘书假装吃惊,问这话是从何说起。刘颖妈恨不得一口气把他的气管咬断,压住怒火,泪汪汪道:“老刘要给隔离审查了,你还不知道厂邬秘书不可能不知道,因为,那正是他建议的一部分,可是,他作出了吃惊万分的样子,把无神的眼睛转了转,看着地板,装作在想办法,想出最好的最能解决问题的主意。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叹道:“看来,只好这么办了,我自己把问题揽过来,就没有你们的事了。”刘颖妈不信:“你怎么能揽过来?那你不就……”邬秘书无声地一笑:“没关系,我跟朱厅长关系不错,他不会怎么着我的。”朱厅长,正是那工作组的组长。刘颖妈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了邬秘书的手,感激得摇了又摇,举了又举,不知如何表达才好了。
邬秘书又叹道:“话是这么说,我可也是冒着性命危险了。”刘颖妈道:“我明白,我明白。小邬啊,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报答你的。”邬秘书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又慢慢把眼睛移开,看着墙角的废纸篓:“其实呢,也不用什么报答,只要你拿我当自家人就行了。”刘颖妈激动得有些上不来气:“你当然是自家人了,我早就拿你当自家人了,小邬啊,你还不明白啊!”邬秘书倏地转过脸盯住了她:“你是说,你…你答应了?”刘颖问:“答应什么?”邬秘书语气发颤:“自然,是那事。”刘颖妈勃然变色,刚要发作,猛地又把火收住了。这是性命交关的时刻,她,只好装出了另一副面孔。于是,她干笑了一声,好不难受:“小邬啊,我知道你的心,我代颖颖谢你了。可是,你想啊,刘颖,她还小啊,怎么现在就能定这种事呢?”邬秘书道:“那么,好吧,什么时候能定,咱们什么时候再说吧。”语气冷如冰水,把刘颖妈浇得面色发白。她听邮了邬秘书的语气中,那种可怕的威胁的意味。她哭了,像一个受了污辱的Chu女那样,无望地、可怜的、充满仇恨地哭了起来。
两天以后,邬秘书就给伍经理发了命令:不管怎么样,定要找到刘颖,把她赶快送回家来。
在那条小马路上,刘颖一见是伍经理,当时就吓得昏了过去。她再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己屋里,睡在自己床上了。
“妈妈?”她看到身边坐着一个人,叫了一声,急忙坐起。
“颖颖啊……”妈妈搂住她,很响地亲着她的脸,大把大把的泪甩下,弄湿了她的领子了。
“这是…妈!我是怎么回来的?你…你这是怎么啦?”
刘颖看着母亲,像是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母亲讲了伍经理如何在黑夜中找到了她,把她送回家来,讲了邬秘书来看过她,还送来了好多吃的东西,都是刘颖连听说都没听说的进口食品。刘颖听着这些,猜测着母亲的心态。她觉得,在母亲的脸上,特别是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是她从没见过的,是一种极其黑暗、极其空洞的东西。“出了什么事?”刘颖问,东张西望,忽道:“我爸呢?”母亲突然捂住了自己胖大的脸,捂得那么紧,就像是要用力把脸从上面撕下来了。刘颖害怕,抱住母亲,叫道:“出了什么事了,妈?到底出了什么事呀?”妈妈一把松开自己,抱住了刘颖,像刮风一样大哭起来:“你爸他…他出事哩。”刘颖简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她从没想到爸爸会“出事”,会出什么事呢?她推开妈妈,朝后坐了坐,盯住了母亲的嘴。刘颖的那双美得惊人的眼睛,闪烁出令人害怕的光芒:“你说什么?”她小声问。母亲又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她像那里痛不已,只能如此,才能说话了:“你爸他被隔离审查了……”
“什么?”刘颖的俏丽的脸蛋,抽动了好几下。
“是的,你爸要完了……”
“不,怎么会……”
“颖颖啊,救救你爸吧,救……”
慢慢地,妈妈跪倒在地,朝着她,细声缓气,把省工作组的进度,邬秘书的背叛,还有刘县长目前的处境,都一五一十地对女儿说了。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而且,是对着自己的女儿。她特别讲了邬秘书两次求亲的经过,讲了她死也不依,可是,现在不得不答应了。因为,如果得罪邬秘书,不仅爸爸要完蛋,妈妈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刘颖吓得脸如白雪,渐渐的,像冰块那样半透明了。妈妈还在讲着她如何“一时糊涂”,跟邬秘书一起定下了“百万之计”,累得刘颖爸闹下了“刘百万”的美名,惊动了省府,说不定还传到了中央。现在,只有刘颖,只有她的女儿能救爸爸,也能救妈妈,如果她不答应,妈妈只好碰破脑袋,再也不活了。
我的可怜的、可恨的妈妈,以前我就知道你在变坏,在坠落,却怎么也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坏,坠落得这么可怕。你完全被操纵在那个姓邬的手里,那个坏蛋,现在,不光使你人格败坏,不光要逼得咱们家破人亡,而且,他还敢拿这个要胁你,要你把我送给他,像是送一个玩物那样地送给他,“嫁给他”!如果我不嫁他,他就要告发,就要立功,就要把爸爸妈妈同时弄到地狱!可是,我怎么能嫁给那个狗一样的家伙,怎么能嫁给那样的混蛋?他的嘴脸,从小就让我害怕,起鸡皮疙瘩,而现在,居然要我当他的老婆,给他当泄欲器!妈妈,你去吧,去领受历史对你的惩罚吧,我死也不嫁给一头畜生,不嫁那恶棍,那混蛋,那流氓,那王八操的东西!可是,妈妈,你是我的妈妈,还有爸爸,我的可怜的、糊涂的、我好心疼的爸爸啊……
刘颖下了床,缓缓伸出手,把母亲扶了起来。
像是对待一个小女孩那样,她为母亲理了理乱发,擦了擦她的大眼睛。那些泪水,热得厉害,好像是一些开水喷到了母亲的面颊上。
“好吧。”刘颖轻轻地说,像是怕把什么人吓着。“告诉他,我同意。”
邬秘书得到喜讯,发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大笑。笑过之后,他便开始了紧张的活动,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结婚。刘颖妈坚决反对,说是她的女儿不可能这么快结婚,岁数还小,再说,还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邬秘书道:“我自己问她,至于岁数问题,我可以解决,一句话的事。”他跟刘颖单独见面,谈了好久。出乎刘颖妈的意料,刘颖从屋里出来以后,红光满面,眼神活跃,说:“妈,我要早点办喜事。”把“喜事”两说得那么响亮,那么得意,令刘颖妈如同挨了一铁棍,呆在当地。邬秘书的兴奋,就非语言能形容了。看到刘颖那么欢快,那么幸福,真是完完全全超出了他的最大胆的想象,邬秘书简直乐疯了。他打发人上北京去办结婚用品,让工程队把早已备好的新房装修更美。他请朱厅长做自己的证婚人,动员了县委机关的所有美女,整天围着刘颖转,为她选衣服,帮着她化妆,一心要把她打扮成本县第一新娘。县里各局各科的首脑人物,也就忙开了,不仅要送一份厚礼,还要亲自来参加婚宴,以示贺意。巴兰乡的王助理,巴兰屯的伍经理,也先后派人送来土特产,还有数目不祥的礼钱,并且表示,婚礼那天,自当亲来参加,恭祝新喜。是日也,春暖雪融,沿街的杏树都打出了花姑朵。迎亲的车队,从城北刘颖家出来,一直排到了接近城南关的地方,将近有三里地之遥。
当先的开路车,是县公安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