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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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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上香港去讲立场去!”

“咱们明天怎办呢?”

“快睡,明天早早起来,再想办法。”

“喝了咖啡我就睡不着,这小子真损!”

厉树人没再言语。

第五

1

他们五个人之中,要算金山的思想最激烈。正象曲时人所说的,他什么也不学,什么也都会。在学校里,同学们呼他为才子,教师们不敢惹他。他知道自己聪明,所以讲堂上的功课,他不大去听,不管那些功课对他有用与否。他专念讲堂上不讲的新书;把新书读厌,或是该不通了,他便去读些冷僻的书,作为消遣。这些冷僻书的阅读差不多是使他成为才子的主要原因。那些书并不奇,而冷僻没人肯去念;他并不渊博,但能利用这些冷书突击教授们,使教授们没法开口,惶愧的自认学疏才浅。金山便成了才子。至于他读的那些新书,别人也曾读过,并且别人读得或者比他还仔细还清楚。因此,他只能在举止行动上表现得更放荡不羁,比别的同学都多着一股“新气”,假若不能比他们多着些新知识与新思想。

他并决无意取巧,用最小的劳力取得最大的成功。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沿着青年好胜好奇的心,把自己的聪明老挂在最明显的地方;慢慢的,自己想改变态度也无从转过弯子来,只好就那么一直的下去,于是不能不自信自负,聪明的上面涂饰上一道狂傲的颜色。

可是,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城头的太阳旗,看见了路旁的死尸,看见了学校变成敌人的军营。他那些新书,经解除了武装的保安警察的劝告,都一把火烧完。图书馆那些冷书,再也不给他以摸住书皮上的尘土的机会;图书馆已全关了门,而善本的图书已被日本强盗用卡车拉了走。什么都没有了,他成了亡国奴!新思想么,新姿态么,才子么,革命青年么,都是废话;要救国,得简单得象个赳赳武夫;血肉是真的,只有牺牲了血肉才能保住江山,别的都是瞎扯。是的,他一时不能完全改变了他那狂傲的态度;可是,在心里,他不能不把爱国的热气代替了空洞的自负。

在平日,他必定会和洗桂秋这样的人红了脖筋的驳辩,或变成顶好的朋友;今天,他简单的凡庸的问洗桂秋:“假若明天敌人来到这里,你怎么办呢?”因为他看见了亡国的事实,尝到了亡国奴的滋味。

他决不想和洗桂秋交朋友,他愿意急快的离开洗家。

2

平牧乾学绘画,都只是因为考不上比艺术学院入学试验更难的学校,她并没有艺术的天才。她好看,她温和,她的人比她的绘画成绩好的多,她不故意的去浪漫,但是也不完全拒绝艺术学院里一般的小故事与派头。出自小康之家,她自己承认是位小姐;入了艺术学院,在小姐上自己又加上“最摩登的”。

仗着自己的青春与俊秀,她不为将来想什么,今日的美貌与快活直觉的使她预料到来日的光明与享乐,所以用不着顾虑与思索;春天的鸟是只管在花枝上歌唱的。家在天津东局子飞机场附近,断了消息,她也不敢回去。一两天的炮火,使她变成个没有家的女郎,没有国家的国民。一两天的工夫,使她明白了向来没有思虑过的事情。平日,她与国家毫无关系;照镜描眉是世间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今天,她知道了国家是和她有皮与肉那样的关系。她不敢回家,不能回家,也不屑回家,她须把“小姐”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她须把最摩登的女郎变成最摩登的女战士;眉可以不描,粉可以不搽,但枪必须扛起。

洗桂枝的享受自然又比平牧乾丰富的多,但这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要在平日,平牧乾是颇可以与洗小姐心气相通,结成腻友,在一处讲讲服装,谈谈恋爱的。现在,平牧乾可是没有这个心程;反之,她看洗桂枝有点奇怪。洗桂枝让她搽粉,的确是巴黎的真品,香细柔润;可是搽在脸上,她觉得极不自然,好似流亡了几天,她已经忘掉搽粉这回事。她,她也不愿留在洗家。

3

易风是个贫家出身,仗着几个朋友的供给,才能在大学读书。接受友人的帮助,他深深的明白何谓贫寒,与何谓同情。他简单直爽,有一颗纯洁热烈的心。一方面读书,一方面他留意社会上种种的不平等,想在毕业后献身社会,竭尽心力去减除人与人间的隔阂与等级。在不知不觉中,他是个社会主见者,至少他比金山更激烈更真诚一些,虽然在理论上他讲不过金山;金山是从理论上得到信仰,易风是在体验中决定去奋斗。

在北平西郊,他曾看见洋车夫自动的义务的去拉伤兵,曾看见村间的老太太把家中的末一块饼子,送给过路的弟兄吃,曾看见卖菜的小伙子拾起伤兵的枪向敌人射击……在这些事件里,他深信平民是真正爱国的,国家的兴亡是由他们决定。他自己也是个穷人,所以他自傲,并且决定去仿效那些诚朴勇敢的平民,把血肉牺牲在战场上,证明他不是贪生怕死的富家公子。他看不起洗桂秋,厌恶洗桂秋;假若不是过于疲乏了,他宁可在露天地里睡一夜,也不愿接受洗桂秋的招待。

4

曲时人不象易风那么穷,可也不很宽绰;在学期初交一切费用的时候,有时候就须转磨为难。父亲是个老举人,深盼儿子毕业,去作个小官。自幼儿被这种督教希冀包围着,曲时人几乎没有过青春,老是那么圆头圆脑的,诚诚实实的,不对任何人讲他有什么志愿,而暗自里常常想毕业后怎样结婚,怎样规规矩矩的去做事。他绝对不浪漫,同时也就不惹人讨厌。谁都对他不错,谁对他也不重视,在各种集会与团体里,他永远是个无足轻重的基本人员——他永远担任庶务或会计,事情办得相当的好,而对于会中的计划与大事不十分清楚。

敌人的飞机与炮火把他吓醒:国破家亡,闭上眼再也想不出他将来的太太,与将来的职业;这些稳当安全的想象,都被炮声打得粉碎。亡国奴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假若他必须达到那小小的志愿,他得倒退几十年或几百年,活在太平世界里——这不可能。目前要打算生存,他得放下那个老实的梦,而把青年的血溅在国土上。要不然,他就须低头屈膝去做汉奸,混两顿饭吃。他还不这么愚蠢。

他的父亲和洗桂秋的父亲有相当的交情,洗家老人虽已去世,可是曲家老人还愿儿子与洗桂秋维持着父辈的友谊,以便对儿子的前途有些好处。在平日,曲时人并想不起洗桂秋会对他有什么帮助,因为自己的志愿既不很大,当然就无须乎格外的拉拢阔人,象洗桂秋那么阔的人。现在来到洗家,只是为大家的方便,他并没有长久住下去的心意。他心中那些小小愿望既已破碎,现在是用着些不十分固定的,较比远大的志愿来补充。他说不出来什么漂亮的话,可是心中象棵老树似的发了新芽。他愿随同着这几个新朋友去挣扎,即使他自己不怎么高明,他相信这几个朋友是可靠的,必能把他引到一条新的路上去。

5

厉树人是天生下来的领袖人才,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应当动作,在什么时候应当缄默。有时候,他管束不住自己,那只是因为青春与热血的激动,使他忘了控制:但在这种时候,他自有一种威严与魄力,使人敬畏。

在心里,他很愿安静的研究哲学,不多管闲事。可是他的气度与聪明,几乎是他的不幸;到时候就会有人找他来,求他指导什么工作。同时,这种义不容辞的事务,往往叫一些愿做首领而不肯受累负责的人们在他背后嘀咕,说他有野心有阴谋,把他的诚实看作虚伪,精明看作诡诈。因此,他在不去与他们计较的宽大中,更想去多读些书,少做些事,他没有必成个学者的志愿,可是也不愿把时间都花费在办事上。这种避免无谓的牺牲,与自觉缺乏任劳任怨的精神,又每每使他苦恼。有时候他甚至于显出抑郁。

平津的陷落矫正过来他的抑郁。他认清中国人——即使是大字不识的——有一种伟大的哲学作他们举止行动的基础;不识字的只缺欠着些知识,而并非没有深厚的教化。那受过教育的倒可以去作汉奸,原因是在有哲理而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他们所知道的不就是所能作到的。在这一点上,受过教育的倒有临难力图苟全的行动,而没受过教育的却见义勇为,拼命杀上前去。他自己是研究哲学的,他当首先矫正这个错误;国难当前,而缺乏在行动上的壮烈与宏毅,是莫大的耻辱。他必须任劳任怨的去做事,生也好,死也好,伟大的国民必须敢去死,才足以证明民族的文化有根,才足以自由的雄立于宇宙间。设若空有一套仁义礼智的讲章,而没有热血去作保证,文化便是虚伪,人民便只是一群只会摹仿的猴子。

他不屑于和洗桂秋谈什么,洗桂秋不过是个漂亮的猴子而已。

6

几天的辛苦,使他们睡得象几块石头;洗家的床铺是那么干净柔软呢。一觉睡到天明,象要抓早赶路似的,他们都不敢再放心去睡,虽然不大舍得那柔暖的被窝。忍了一会儿,朦胧之间听到街上一些声音,他们决定起床。再睡下去似乎是可耻的事。连睡得最迟的金山也不甘落后,楞楞磕磕的坐起来,打着酸长的哈欠。

他们找不到水,又不愿去喊仆人——洗家的仆人一向是到八点多钟才起床的。好在不洗脸已算不了什么严重的事,他们开始低声的商议。每个人似乎都已把话预备好,一开口大家便都表示出不愿在洗家多住。这个,用不着怎样细说,彼此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到哪里去呢?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若是大家要为自己找个安全的去处,或者倒容易解决;他们是要马上找到工作,救国的工作——假若不是为尽个人一分力量,去参加抗日的工作,大家何必由北平跑出来呢——这却很难!“不要乱讲!”厉树人象主席似的阻止大家。“我们须一项一项的讨论。先决定我们是必须在一处呢,还是分散开,各自找各自的工作呢?”

谁也不肯发言。静了一会儿,都慢慢低下头去,不敢相看,恐怕落出泪来。

“是的,”厉树人低声的说,“分头找工作,较比容易。可是谁也舍不得朋友。我们没有了一切,只有这几个朋友,虽然是新交的。不过呢,我们的才力不同,而同时在一处找到工作又十分困难,也就只好分头各自奔前程了,虽然这是极难堪的事!”

“我不愿离开你们!”曲时人含着泪说。“不愿离开你们!”

“愿不愿可不能代替行不行!”金山勉强的笑着。“假如有什么训练班,我们不是可以一同加入吗?”易风想给大家一点希望,以减除些马上就要分离的苦痛。“我不能去受训!”金山坚决的声明。“去卖命倒痛快!”“那可见受训比卖命更难,更重要!”树人方硬的脸上透出点笑容。“不过,那要看是怎样的受训。假若教我们去读两三个月的历史与地理什么的,就是白糟蹋工夫,而我一点也不敢保险,主办训练班的人就不把历史地理排进功课里去,而把一切要紧的东西都放在一边。”

“我看这样好不好?”曲时人唯恐大家嫌他多说废话,所以语气极客气:“今天咱们先分头出去打听打听,晚上聚齐,再决定一切。”

“这就是说,我们至少还可以多在一块儿一天,甚至于两天,是不是,老曲?”金山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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