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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藉了小童那又是健康常笑的脸,大家才能在回忆那生死一发间的情景时,心智上添了力量,可以抵抗得住“死亡”,这“无常”的阴影。
第九章
大学中的专门课程,多半是从第二年起才开始。很多学生在二年级时才弄清楚他自己是学什么的。也因此很多心力不够强的学生,在二年级一开始时,一下子应付不了这纷至沓来的陌生功课而失败。那些能够支持的,也不免慌乱上一两个月才找出头绪来,才寻到新的读书方法。直要到这新读书方法,及新的对学问的认识寻到后,才能看出这门功课前程上的大概,性质上的特点。也才有新的恐惧及决心,也才有新的把握与兴趣。这样来日的成就如何,自己也可以揣摩个差不多了。
当然应付这新心境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一年级时便开始接触本科专门功课,及接近本系的高年级同学。但是这个办法很难在那么年轻爱玩的学生心上得到信赖,通常,在困难未发生之前总是想不到它来临时候的滋味的。
爱情也往往是随了第二年级的开学以俱来的。一年级的男女同学是依了在中学时的习惯,男孩子找男孩子玩,女孩子找女孩子玩。二年级的时候,挟了那个生疏的书本同笔记本子,匆匆地在校园中走来走去的时候,正像他们才发现了自己是大学生那样,也战栗地发现了自己已经是个成长的男子,或是懂得别人暗暗注视和私议的大姑娘了。
一个学生若是不被上面的话所说中,那么,他很可能,一下子为了事前过分的紧张情绪所驱使,在接受他二年级新功课时跳过了感觉生疏的那一个阶段,便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此后三年之中,走了一条直路,直到那凄凉的毕业日来到。有时竟会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应付课业以外的事。他也很可能如春寒所冻杀的小草一样,在刚一发现自己是个青春期的青年时,因为不能习惯这种心理,便早早地把才发芽的情思埋葬了。也许直要到许多年后才又为一个春雷惊醒。那时便像在暗室中发芽的惨白的小叶子,又孱弱,又可笑。
伍宝笙和史宣文来往的信里常常提到做了二年级学生的蔺燕梅。史宣文总是说:像伍宝笙那种乐观、单纯的生活态度是她性格所造成。但是蔺燕梅的思虑大多,这便与伍宝笙当年不一样。她又学的是文学,也不该走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所走的路子。依照她那种研究心理的人的看法。蔺燕梅生活的各方面,外表的活动,与内心的活动,需要好好的照料。这方面的发展或者竟比功课还重要。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一些她近来思想上的活动呢?”蔺燕梅升入了二年级后在第一学期过了一半的时候,这天伍宝笙又收到了史宣文一封信。信中又问及蔺燕梅的近况。她这样不耐地问:“这一方面我希望能晓得的消息,从你们哪一个的信里也得不到。燕梅的信上总是:‘我真忙!我又看完了雪莱的无神论了!若不是一暑假中忙着念了点儿书,我的英文程度真不够去懂雪莱的!真后悔不该去参加夏令营!从西洋文学史一课的内容来看,从此以后,三年的工夫,精神,全放在书本上,天天开夜车,也念不完该念的书!’这是她的信!这是你这当姐姐的人教的罢?你以为她这样下去有好结果吗?光说念成一个书虫罢,这都不是个聪明的办法哩!一天双城记!一天柏腊图对话录,等一会儿又抓起失乐园,等一会儿又是无神论之必要了!乱来!简直是乱来!念书也不挑一挑!乱念!
“没有能力选择书的时候,真不如不念!一个暑假,把人念老了。半个学期,决定了她一生。
“她是决不该走上一条研究死学问的路上去的。她一腔热情得不到好的培养!一旦她成为一个怪脾气的学究时,我非来质问你不可的!这一朵儿玫瑰才在校园里开了一年,你们便要把她摘下来,泡在药水里,变成死生物了!
“她接近余孟勤?!真气坏了我,余孟勤是园丁?他不配培植这一朵花!不许他把有毒的水浇在她身上!
“你们以为她本性接近书本子吗?以为她一年级的成绩难得吗?告诉你们吧!那一点点成绩,以她的聪明来说,真是毫不足奇。这是一条太容易走的路,她已经有这个倾向了。你们又从虚荣心上鼓励她!
“我再说一句;她是太热情,太喜活动的一个人。也许依了现在的路子,她学问可以成功,而她人生终必失败!你看她信上那些‘!’罢!这一顷洪流,必激成祸患!……”
伍宝笙看了史宣文的信,心上越想越难过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了,不觉伏在枕头上痛哭了。她想不透史宣文为什么近来这么误解她,说话这么委屈她。
她自己非常想念史宣文。她想史宣文同自己一样地做了助教。自己还是不曾离开母校呢!仅是搬到南区这教职员宿舍。住一个单人房,便觉得孤凄得不得了。史宣文走得那么远,连朋友都分开了,更该多么难过!想想在学校的日子,过去的生活常常清清楚楚地回到她眼前来,两个人沉醉在自己的功课里,一霎间,四年过去了。谁的生活,思想都那么单纯,又都那么清楚地为另一个人所知道。谁的临毕业时的感想也都告诉过另一个人,而又为另一个人所同情,所同感。哪想到,才半年不到的工夫,便会收到她这种口吻的信!
是谁想着法儿领着蔺燕梅去远足,去玩,去接触同学,接触校外的人?是谁怂恿着蔺燕梅去参加夏令营,去习惯团体活动?是谁苦心地为蔺燕梅每一件小事打算,担心?
想想今年春天,是谁接受了学生会的请求,说动了蔺燕梅去表演舞蹈?这个妹妹,这朵诉说三愿的玫瑰,天生是这么一个忧郁,多思虑的性格,叫姐姐有什么办法?她从春季晚会里下来,连台妆都不曾卸,便在池边上,对了初开的玫瑰说:
“姐姐,我已经不那么想了!‘红颜常好,不凋谢:’是不可能的!”
“我实在忍受不了,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有什么风险!”伍宝笙想:“我也绝无心用一种腐化她热情的学术兴趣来保护她!史宣文!史宣文!你来罢,我的好姐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领导她才好!我希望我忽然昏死过去,一二十年后再醒过来。这难渡过的一二十年呀!我无力领她,也无力支持我这跳得太猛烈的心了!
“史宣文!我的心好疼哟!你骂我吧!我都能受,只要你能在我旁边来领我哟!我好难过哟!我没有人商量,又被你委屈!”她抑止不了一阵心伤,哭得泪流满面。心上又乏,又抑郁。
“在夏令营上,”她又想:“我实在又觉得,她的思想和余孟勤接近得多。我也确实想到把她交给余孟勤去比较好。她说:‘我必会从他那里得到好秋天!’并且余孟勤那种学究论调,又是尽人皆知的。她会不明白?
“也许史宣文是把自己在大学生活中的缺憾转移到了蔺燕梅身上?史宣文离校以后这种心理就更强了,可怜的史宣文,你不要怪我吧!我刚才哭了一场。我不该哭的,不该觉得委屈的!
“也许蔺燕梅正跟她的意思相反!蔺燕梅正想多在学校中念一点书。也许她的话是:‘这一点风头吗?以我的美丽,是很容易的。我已经害怕有这种倾向了!你们又来怂恿我!我就是要多读书!’那么,我真难作人了!”
“看燕梅去!”她想。马上一翻身从床上起来。照照镜子。眼上泪水还未干呢!她抓起史宣文的信开了门。心上转念一想,又把信丢下,空手走了。她想还是同往常一样,别搬嘴弄舌,给这个多心事的小女孩添乱。她走出南区,往城墙缺口去,心上想起春季晚会前,她两个会曾这么走了一趟的。她在路上说动蔺燕梅去表演的。“现在蔺燕梅说不定真打算‘戴上副大眼镜!’了呢!这个皮孩子!”她想着自己又笑了。
到了南院女生宿舍,走到楼下减了一声,听着没有人答应,走上楼去,一看屋门是关着的一个人也没有了。这间屋子,从前是史宣文,蔺燕梅同自己住着的。现在连进都进不去了。心上闷闷地,又回身走下楼来,望见梁崇榕、梁崇槐姐妹回来了。
“伍宝笙?”梁崇榕喊:“是你吗?”
“是我!你们有什么好事儿,姐妹两个笑得那样儿?”
“是呀!姐妹两个!”梁崇榕走在前面,上得楼,开了锁。三个人一同进来。“光剩了一个姐姐就是不快乐的了!是找你妹妹来了罢?”
“我真是怪想她的!”伍宝笙柔和地说:“她有课吗?”
“她的课都跟我一样,除了多一门语音学之外。”梁崇槐说:“今天下午一下午都没课的。”
“那我到图书馆找她去。”伍宝笙说。
“别这么忙好不好!”梁崇榕说:“做姐姐这样儿,真叫我可怜的。”,
“你去也找不着!”梁崇槐说:“做妹妹的真未必这么想你呢!她这会儿一定是在顾先生家里。算了,你跟我们出去玩罢。晚饭后她一定在屋里念书了。”“顾先生家里?”伍宝笙问:“你怎么知道?”
“全校的人都不知道,我们同屋的也会知道!”梁崇槐说:“她必定在那里,余孟勤也一定在那里,现在蔺燕梅完全是余孟勤的随从,一切听他的。那一门该三年级才选的语音学也是听了大余的话选的。”
“算了吧,崇槐!”她姐姐说:“有你什么事?我来说罢,燕梅近来常常到顾先生家里去。是顾先生叫她去的。余孟勤也常去。这是燕梅自己说的,顾先生正教燕梅同崇槐西洋小说所以熟得很。燕梅把去顾先生家当做一件十分重要、十分当心的事。她自己管去顾先生家称为去耶露撒冷朝圣!回来总是带了书来念,或是带了言论来发表。崇槐就常常和她争吵。今天燕梅吃过饭又要‘朝圣’去了。崇槐说了一句:‘总该打扮,打扮呀!’就又吵了一场!结果,两个人又都后悔,还抱着哭了一顿!才好笑呢!你要不要看,她两个还写了一个和好的条约呢!”
伍宝笙听了,又是心事,又是新鲜:“把和约给我看,崇槐!”
“不给。”崇槐说:“不干你事!”
“我是姐姐。”伍宝笙说:“你若是在条约上欺负我妹妹呢?”
“我给你看!”梁崇榕说。她一面把崇槐推开:“她们立约还是我的中证人呢!”
梁崇槐也就不再拦,由着梁崇榕找出一张花信笺来,上面写着:
梁崇槐再不讥讽蔺燕梅朝圣的事了。她们是好朋友。
立约人蔺燕梅
梁崇槐
还有:蔺燕梅去朝圣,并不一定要打扮得花里胡哨儿的。
又还有,从耶露撒冷带回来的言论是可以容许好好儿地辩论的。
中证人梁崇榕。(若是再加:“还有”,“又还有”,便不负责了。)
伍宝笙看了笑不可支。梁崇槐脸也红了。
“你们怎么不盖章?”伍宝笙问。
“她们说盖章俗气。”梁崇榕说:“两个人就亲了个嘴儿!”
“呀!那么中证人呢?”
“中证人赶不及,蔺燕梅就跑了!”梁崇榕说。
“跟我们去玩一个下午罢。”梁崇槐说:“晚上还你一个妹妹就是了。先去看一场电影,再吃一顿晚饭。”
伍宝笙怕自己回去心上闷,又看她们高高兴兴地去打扮,换衣裳,想想放自己个假,就说。“走就走吧,我也懒得换衣裳了。你们可得快一点。”她说着无心中走到蔺燕梅的大镜子前面去照照。从镜子里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