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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里的玫瑰”是不容采折的。这样的行动激怒了全校的人了。范宽湖失足落水是他应得的惩罚。小童不能尽校园中一份子的责任从旁拦阻也必有他要受的罪责。蔺燕梅是给自已造了厄运,大家悲伤地等候着。又悲伤地祈求上苍的宽恕。
还有人解释说那一只适巧飞来的马蜂便是余孟勤!他是来攻击这折花的人的,可惜没有拦得住。这个说法太神话味了。大家欣赏这一点小聪明,却不肯代它宣传,怕被听的人驳倒。当然更没有人敢去告诉大余。
大余听见蔺燕梅第二天告诉他这一场事情,他笑着对她说:“你觉得怎么样?燕梅?”
“更麻烦了,”她说:“我们想这种用花来比喻我的说法,是去年那一时的话。今年给废除了也就算了。谁想到这一来,传说得更热闹了。不过我也值不得去管他。这些话也不过是大家说说高兴罢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大余说:“我只想从这件事里听听你的论调。你自己把理想提高,把希望放在比被人欣赏而已的一朵花更高的地方,就很够了。不过在旧梦想破灭,新目标未来中间,以上总有一点不舒服罢?哈哈!”
“没有!没有!”她紧接着说。但是她继而一想,去年在池畔,映了水上微弱的光看花开,那时候似梦非梦地在水里见到过一个美丽,又怪异的影子。心上疑虑得很,身边有姐姐可以告诉。这次范宽湖折花时,自己确实有一点感觉,本想告诉余孟勤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再开口了。
“由他们这么去说好了。”大余说:“人人把你当作校园里的玫瑰来爱护,希望能把你好好保护在校园的良善环境之中,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学校里能有这么一个重心,我们确实可以利用来作许多有益大家心理的事的。现在至少可以保存一片好花。你心上想什么燕梅?”
“我没有想什么。”她说。
余孟勤他们研究院的学生享受和教员一样的待遇。比方说住房子吧。虽然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却可以一个人有一间。蔺燕梅有时也进来坐一坐,像现在这样的。此刻她心上很乱,想不起说什么好来,忽然注意到这屋子特别整洁,便对他说:
“昨天我到小童屋里去看过一下,他真是气人,把屋子弄得非常之乱,又偏有许多解释。”她就把小童的笑话对大余讲了一遍。
“我喜欢整齐一点。”大余说:“人乱了,思想也难免乱。”
“你不能这么说他,他思想乱吗?”她说:“我倒觉得他有趣得很。”
“我倒不是说他思想乱。”他说:“其实他的思想很好,很灵活,敏捷很自由。这也许和他这股子乱劲儿有一点关系呢!人的脾气是很不一样的。话又说回来了。你自己不是很喜欢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齐吗?”
“我的整齐和你的整齐不同呢!”她说:“你的整齐太死板,太可怕!”她瞥了他一眼:“我的整齐中有点缀,有热闹,透着喜欢。倒有点和小童的乱有点相像!他乱得可爱!”她顽皮地挑逗大余。
大余也笑了说:“你这个小叛徒,渐渐地敢在耶路撒冷欢笑了!”
“我是春天!不是大家都这么说吗?我要使耶露撒冷古色古香的城墙上也开花长草。使尘土盖了的面孔也笑呢!”她笑着走了。把大余留在屋里。大余嘴上也挂着笑了。他觉得蔺燕梅是真可爱的。
这天晚上那一幕新剧便上演了。她的角色很重。从最初一幕到最后幕落的时候,她都有繁重的表演。他们是在城里借了那一家常为他们所光顾的南屏电影院来演出的。于是蔺燕梅便在平时刊登那些她爱好的明星们名字的地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只要学校的剧团一有公演的消息,广告上一有她的名字,那座券是不用费力去推销,捐款的人自会找上门来把票抢买一空的。
公演的性质与春季晚会不同。蔺燕梅的心理和去年两样。去年她是一个新来的一年级生,是一只怯生生的小鸽子。她谦虚柔和地用一只歌,几节舞来结交一校的同学。也真赢得了大家的友爱。今年是作一种工作了,背后有全校同学的支持,自己不过是一个出面的发言人。她研究剧中人的心理,琢磨表情和语气上的小手法。像在课室上学习功课,又像是在校外参加一个运动的比赛。她不像去年那样敏感地常想到自己。所以当掌声四起,绒幔合拢来之后,她也立刻恢复了平时神态,笑语询问自己的同学,今天成绩怎样。不太兴奋,也不太伤感。
这一出新剧的结果,自然又是很成功的。观众如同是被诸葛亮算定了的曹兵一样,什么时候紧张心跳,什么时候才松一口气。在那一句话之后要笑,在那一个场面下要哭,一丝一毫都不曾逃出他们事先的推测。
蔺燕梅下得台来便去化妆室里卸妆。伍宝笙迎着她赞美她的成功。她看见姐姐走过来,便仰起脸来叫姐姐亲一亲。陪了姐姐坐坐,先不卸妆。范宽怡也有一个角色的。她下来得早一点,还在那里。另外有些下来得更早的女孩子已经走了。
这时照料前台的梁崇槐也来了。她们姐妹的国语始终还听得出几个广东声母来的。便不能上台。但是前台的招呼真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燕梅!你今天真不得了。”梁崇槐进来和她们坐在一起说:“一开幕那几句话简直把大家的魂都吸去了。”
“你的魂呢?”范宽怡有深意地问:“也在台上吧?”
“有你多嘴!”她说:“我喊余孟勤,去给几个进来晚的人找座位,他都听不见我的话!”
“我的可怜的圣人!”蔺燕梅说:“姐姐,我劝过他不必来做什么照料。他偏咬文嚼字地说上一套大道理。来了,又不中用!学校里人多得很哪?他又不适合做这件事!后来呢?惹你着急了吧,崇槐?”
“后来他等你跪在范宽湖面前把一大段儿话都说完了,才领人家去找座位。等他走回来了还告诉我说那头一段对话很动人,不该打扰大家的注意呢!”
“他现在在哪儿?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要等着送我回去?”
“我就是替他来看看你卸妆了没有的。他和大宴什么的几个人在门口算今天的账呢!我去给你问问去。”她说着又走了。
等到她走了之后,范宽怡,把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低声告诉她们说:“你们知道梁崇槐这一趟是干什么来的吗?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她是来看看我哥哥在不在这儿的!看她这个找劲儿大概是没有找着。
“燕梅!你还蒙在鼓里呢:自从昨天你戴了那朵玫瑰之后,她在大家谈论的时候也给编进去了一点新材料。她说:‘如果那一只马蜂是象征余孟勤以武力来保护蔺燕梅,那么咱们的故事就热闹了。范宽湖岂不是向蔺燕梅献殷勤求爱吗?哼!他没想到这么一来呀,是把人家玫瑰花伤害了!所以得到了落下水去的处罚!’你们听听!她说别人我不知道,说我哥哥,我不明白吗?我早就知道我哥哥的事。他是个爱玩的人。根本女朋友也多。去年夏令营回来之后,常常和她们姐妹们打打网球什么的。这又有什么呀!她就存上心了。我听了她那话,当时真想说:‘我哥哥献殷勤给蔺燕梅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摘了花给你!’可是这样的话就不和气了,我不能说!”
“刚才她跑进来,那声口听见了没有?她是说你在台上,把台下的余孟勤的魂儿勾走了不要紧,别把台上我哥哥的魂儿也勾去了!她早说过这戏一开头你的台词不好听,她也跟我哥哥说过好几遍。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她!听见我用话套了她一下‘你的魂儿呢?也在台上吧!’她不就火儿了吗!”
“我就不许我哥哥跟这样小气的人接近!我越想越气!我去把我哥哥找着,让他跟我、跟周体予一块儿回去!不陪你们了!再见!” 她说着就走了。
“你听了她的话在意吗?燕梅?”伍宝笙问。
“什么魂不魂儿地,真难听!”蔺燕梅低了头走到梳妆台前去;“卸了妆,咱们一块儿回学校。姐姐,等我好吗?”
“我当然等你。”伍宝笙很累了,她便躺在沙发上休息不起来:“小范长得挺俊的一个女孩儿,说话就是这么扎耳朵!”
蔺燕梅拭净了脸上粉脂,洗了手,衣服还没有换,忽然伏在梳妆台上抽噎地哭起来了。
伍宝笙听见吃了一惊,忙过去抚了她披着卸妆用的丝巾的肩膀,弯下身去问她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姐姐!”她听见姐姐来问,不觉更加哭得伤心。“我就是想哭!”
“是为了小范方才说的话?是为了崇槐不该背地里说你?”
“也不完全是!姐姐,我就是要哭一场才痛快呵!”
“是为了怕这话也传到孟勤的耳朵里去?你不愿去解释?”伍宝笙的心被她哭得挺凄凉地,她忍不住一路猜下去,希望能有一线之路可以安慰她。
“也不是这个。孟勤不在意这个的。”
“也别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呢?他听姐姐的话的。你瞧,上回咱们三个人回去,我不是说过他跟女孩子说话要学着和婉一点吗?他想问是什么理由,姐姐告诉他说:‘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理由。说得不和婉就不理你!’你看后来他不就好得多了?这一回若是叫小范到处一说,也许就把事闹大了呢!你放心,有姐姐替你解释。好燕梅!可千万别先把自己急坏了呀!”
“不是为着这个!姐姐!不是为着这个!好姐姐,把你急坏了。你看我不哭了!妹妹已经不哭了!”
“别!别!燕梅!你还是哭,还是哭罢!想哭就哭一场。可不要强忍着!”
“姐姐,你简直比妈咪都爱我!姐姐,我也哭够了。我不哭了!你永远这么爱我罢,姐姐?”
“姐姐爱你,心上爱得你都疼得慌!你真不哭了?不哭了好!”她说:“哭得我也难受,不哭就不哭罢!”
“世上真有这么体贴的人吗?”蔺燕梅禁不住要这么想。大半年来与余孟勤在一起,好像把女孩子的柔情都已经忘了。耳朵里天天听他嘲骂:“女人脾气!”“女人话!”自己也竟会依了他的话忍住泪。泪水向肚子里流得久了连哭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姐姐竟会跟从前完全一样!姐姐竟似比去年还要可爱!这是可能的吗?半年来我转变得这么厉害她会没有一点猜疑?她会一点都不感觉陌生?
“我有话不敢说,有气闷不敢向人哭。我忍不住的热泪想用袖子挡回去。她就会跑过来问我,这么替我想得周到!她不怕我不跟她说真话吗?她不怕我用应酬的话伤了她的心吗?半年来我疏远了她,我冷淡了她。可是似乎她在心上一直看顾着我!”
姐姐看了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心上可怜起她来。这一双眼睛流出渴幕祈求的光,却又有怀疑和畏缩的意思。她像是违背了母亲教训的孩子,只希望一顿好打,真受不下那无条件的宽恕与无边际的慈爱。方才伍宝笙心上想着范宽怡的话,觉得这个孩子那么平静美丽的心会一下子受到这许多难排解的扰乱。亏她能淡淡处置了这一场流言,自去理妆,心上也诧异她会这么老练。那时觉得多余有这么个爱忧心的姐姐,就又爱她长成人了,又恨她忘了自己。等到她哭出声来,她就全忘了方才想的事。她为什么会哭了起来呢?这个人人称美的女孩子,这个人人妒慕的女孩子,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泪水来浸湿她的脸?她心上会有什么难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