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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喊:“冯新衔,怎么先也没听说呀!哟!差点忘了!道喜道喜!”
“他怎么知道?”冯新衔诧异地问大宴。大宴也觉得奇怪。小童可明白过来了。他说:“我一句话恐怕撞了两个消息,是不是双喜临门?”
朱石樵说:“别在街上吵,也少不了你帮忙,跟我们一块儿到金先生家去,慢慢说。”
小童不大敢在他跟前闹的,他便不吵了。说:“我还有事,非先去找伍宝笙,史宣文不可。”说着就跑:“我等一个钟头去找你们。现在我完全分不开身。”
大余看他脸色有异,不同平时开心的样子,就喊住他:“小童,你坐早车回来的?是一个人回来?还是两个人一块儿回来?”
“是两个。”他回头说:“等一会告诉你们。”说着就进了北院的大门了。
大宴他们三个,正为了冯新衔的事高兴,没有顾到小童突然变了神色的对话,就又谈着走下去。大余也随后追上。
冯新衔心上仍在奇怪小童问的话如此凑巧。他现在一心仍在写小说上,他正计划一部比较形式完整些的小说,他想:“这种对话,在叙述故事时,倒是非常能省笔墨的。”
他的书出版的事,颇经过些波折。目下物价飞涨,纸张缺少,文化事业似乎最被人忽略,印书的人算盘打得紧得很,不赚钱的书一压下来,销不出去,本钱便休想周转得过来。买书的人也不那么敢买小说看了,长篇的,能借了看的就借了看。哪怕有书的人,舍不得借,怕转借丢了,也要强借。短篇随笔之类,便站在书店,倚了书柜看。纵使为了吝惜这点钱,站在那里读得入神,口袋中荷包被小绺掏去,也只有事后痛心,追悔失落了几倍的书价,而决不敢畅快地买回家来看。
纸张呢,印银行账簿的重磅道林纸,只要出得起高价,自有屯积商人肯出手。印书籍的土报纸,纸厂中造了出来,纸店人还怕压住了利息,不敢接。因此冯新衔出书的消息始终不曾确定过。
这事,全仗大余一手帮忙,他和报馆中人熟悉,每次一出了变故,他就立刻去交涉,一直闹到排了版,因为到底没有土纸,还又几乎搁置,只把纸版压出来,放在一边。冯新衔深恐出书不成,徒增笑柄,所以谋事之初,便觉成事一半在天,与余孟勤相约不是书真印成,决不告诉任何人。
余孟勤体谅作书人的意思,自然答应不告诉人。但他是一向以校中所有同学间品行砥砺,学术攻错等事之督促,扶助工作为己任的人,这事万无半途而废之理,况且这本书中也发挥了他一部份的意见,更是如果印不出来,决不罢休。他便不许自己有冯新衔这种退一步的想法,于是在办救护站百忙之中,一得空闲便来催促这件事。排版了,又连夜帮忙校对,救护站才结束,又要印书了,他就一天几趟去炤看,倒显得比作者还热心。
现在,终于印出来了,头一天晚上,他请了冯新衔,宴取中,朱石樵吃了一顿饭,为冯新衔庆贺,饭后已很晚了,又领了他们三个闯进印刷所去,讨了一本浆糊未干才装订好的新书回来,到茶馆中四个人看它一遍。没想到一句为冯新衔后加过去的话没印上。他便说:“我们校得是够精了,错字一个没有,可称战后新书中罕见的事。但是这一句还是放它不过。你们回去早早休息,我再去印刷所一趟。明日一早,我再来叫你们一齐去印刷所取出装订好的第一批书回来,另有事情。”
他半夜又跑回印刷所,告诉排字房里,另外把那一句排了许多行,印了许多单张。今天一早,大家去取了来,准备借金先生的地方剪贴。
冯新衔同他即要做新娘的沈葭一向是在金先生家见面的。他此刻满腹得意,全希望到那里见了沈葭倾吐了,路上又遇见一位老朋友歪打正着,道了个喜,高兴得飘飘然。他幻想极丰富,此时即似见到沈葭的纤纤素手也在帮他们剪贴,一面倒茶弄水,招呼他的同窗好友,一面埋怨他不早告诉她令她欢喜。他在早上取书时,才把他决定以印书即付的三分之一版税拿来小小请一次客,十来个熟人,算是婚礼之事第一次告诉了大余他们,并说沈老先生也认为这个女婿志气高尚,自己撑得起门户,并不以婚筵丰俭为意。大余听了便问他书最近可印好之事是否也瞒了沈葭,他笑着说:“也瞒了,一边瞒一样,不偏不向。”说着又解释沈老先生如何很爽快。准他如此办。认为是看了眼前生活情况,这些穷教书的,除非不想结婚,否则只有心诚些,而仪式不得不减节一点。他自己呢,直觉得有点对不起沈葭,因为他知道沈葭很爱娇娇地扮一次新娘。但是他又说,沈葭用情不比寻常女子,必会为他牺牲一点自己的虚荣;而给新娘一点小小的为新郎牺牲的机会是常可促使她自觉贤淑而变为一个更温柔的主妇的。
冯新衔自从说出了喜讯,得到了这三位知交的道贺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话头,简直如说教的样子一套又一套的从“新人心理学”——假如有这么一门学问,讲到婚姻之必要。正如他初订婚之后一样。
他们今早一路谈的,便全是这么快乐的话,幸好手中有新书拿着,否则恐怕要舞起来了。这快乐的空气到了进得金家前门,看见了金先生沈蒹夫妇,再叙一遍时便膨胀得已经难受,及沈葭来了之后,两件瞒着的喜事碰激在一起,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简直高兴得快炸了!
小童那边可是不同了,一心的烦恼,恨不得一步跑到伍宝笙那里好对她们说一下,把自己心上这件事挪到伍宝笙她们心上去,再听听她们的解劝。她们必会看出自己为蔺燕梅愁苦的情形而暂时捺住这个疑团的困扰来劝解他的。没想到赶到那里,门反锁着,人出去了。他又跑到试验室去瞧也不见。只有翻回身来到南院去找。连顺便回新校舍去看看兔子、鸽子的心都顾不得了,又怨自己方才忘了问大宴梅吻回来了没有。
南院是非等通报会不到女学生的,他等了半天,不等老妈子出来,只有抓一个人去问。偏偏出来的是一个新考取刚搬进来不久等候入学的,他想问的人,她虽个个闻名却都不认识,红了半天,凌希慧同乔倩垠出来了,他也没发现。她俩看不出她们是说什么事把他急成那样,就走近来问:“小童,你的女朋友呀?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小童才念一声佛,说:“可出来个人了。”
那个女孩子耳中听见是小童二字,便难羞了,却站住不走。又听见这小童说话不伦不类,噗哧笑了,说:“跟我麻烦半天,就说是没有帮得了忙罢,也不能不算是走出来个人呀!”凌希慧听见便问是怎么一回事,又互道姓名,那个新学生才知道眼前这三位全是校中风云人物也便站在一起听他们谈话。小童也顾不得有她在身边,就先不说闲话,要找伍宝笙,凌希慧说:“怎么会在南院?”
“我到她屋里去过了,门锁着。还有史宜文呢?”
“她暂时住在舍监赵先生屋里,方才我们走过,她也不在。”乔倩垠说。
“她有事找她们。”凌希慧对乔倩垠说。说着又问小童:“有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们,见到了好替你说一声?”
“没法子讲,事情要紧得很!”小童说:“蔺燕现在在平政街天主堂,要她们去看她。”
“天主堂?”她们个个听了彼此看看问:“回来了!病了?怎么不回学校来?”
“没病。天主堂又不是医院。”小童说:“我也不懂为什么不回学校来。可是下了火车,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等我回话,就走了。”
“也许是随便那么一说?”凌希慧猜着说:“她想见史宣文?…可是全不像那么一回事。哪有回到昆明又藏起来的道理?小童,你觉得是怎么样?有什么事不能说没有?看你神气也看得出来,瞒着也怪苦的!若是我们不能听,痛痛快快说不能听。也没有什么,我们照样替你传话,就说你说的,蔺燕梅要她们到天主堂去看她,事情要紧的很!小童急得不成人样了,抓住不认得的人不放?”
小童想了想,说:“就这样,你就这么去告诉她们。”
“不过。小童,你知道,蔺燕梅从来没有什么事告诉不得人的。可以说用不着你这么鬼鬼祟祟的。我们几个人,从她一进学校就是朋友,关心她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如果你不肯说,是因为这里头有你的份儿,你想为自己瞒着什么,将来事情早晚明白,到时候,我可不饶你,你仔细着。”
小童想了一想,还是不能说,记起在车上蔺燕梅咬破了嘴唇流了一脸血的样子是太可怕了。他自己也是个从来无一事不明白磊落的,也不用怕凌希慧挤落他。他便仍不说。旁边那位女孩子听说又是蔺燕梅的事,这位更是大名鼎鼎了。她索性要听个明白。
乔倩垠不高兴听凌希慧斗口。她就说:“我们听出你话里有话,这既是她的事,我们是不听明白再也放心不下的。况且,你知道这里谣言传得多么快,她的事情偏生又多。你不记得上次范宽湖把邝晋元丢下池子去的事么?那一次你还辟谣呢。现在你正相反,倒造起神秘空气了。蔺燕梅的事最经不起别人造谣了,她又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何苦害她呢!”
小童忽然意识到流言之可怕,呈贡方面一定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有一个小范在中间,说不定还要夸张、鼓吹,为她哥哥造机会。她这点用心是谁也看得出的。何况今早在车上蔺燕梅曾说:“你们躲开我,躲开我,走!”这话分明不包括自己在内,显见这场事是他们两兄妹串演的。他们必定会再演下去。再说蔺燕梅下车一走,到天主堂去。不说去一下便回校来,反要两位姊姊去看她,也要引起猜疑。将来造成疑团的可能还不知多少。自己既是当场的人便义不容辞来辨别是非。那么与其等谣言既成,再来争辩,真不如此刻先打底子。
况且一个吻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也不必吞吞吐吐。他无法讲的是后来蔺燕海这一场可怖的伤心景象,及范宽湖临走时所说的“保留解释权利”的一句话。这些他固然不清楚,甚至连商燕梅说的什么梦不梦的话也难捉摸的很。但是他至少可以把事实叙述一遍,为实情打下基础,不令谣言可以任意飞短流长。这事需要他做,他躲不得懒。
他便仔细回想着讲了去宜良一事。最后说他下车去吃豆浆,才一刻钟多一点的样子。下车时他们三个还睡着,再上车已闹得鬼哭神嚎了。“也许是路警一句:‘这些学生们!’所辱。”他说:“但是后来从她口气中听,不像。她仿佛真生范家兄妹的气,又仿佛很因这事受了打击。可是我不能明白,我上车时看见她才从范宽湖的脖子上松下手来,何致后悔得这么快?
“我到呈贡看她跟范宽湖很好,传说梁崇槐和范宽湖的事倒一点也看不出来。今早上,我上车只听见她说了一句话。范宽湖又没回答她。他一直不开口,直到下车才说了那么一句奇怪的话。”
小童仔细用了极客观的语句,回述了这经过,他也温习了这件事一遍,那不愉快、厌恶的感觉又从新袭击了他。他颇觉为这事如此用心,所为何来。却又本性地躲不了这份儿懒。
乔倩垠、凌希慧也惊住了。这事显然是意外。早知如此,她们倒要考虑是不是要问了。她们俩互看一眼,又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不知说什么好。那个女孩子一低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