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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自难合卺。后来又值两家都遭大故,四川礼教观念至重,居父母之丧,哪能谈到婚姻二字。谁知就这几年耽误,便使劳燕分飞,鸳鸯折翼,两人都几乎身败名裂。虽说前缘注定,也令人见了代他们难堪呢。
原来罗鹭生具异禀,胆力过人。虽和友仁一样,也读读书,不废书香世业,他却别有一番见地。常说:“读书除了会做人外,便是猎取功名。我们既不做亡国大夫,猎取功名当然无望。却眼看着许多无告之民,受贪官污吏宰割。我们无权无勇,单凭一肚子书,也奈何人家不得,只好干看着生气,岂是圣贤己饥己溺的道理?那么我们功名不说,连想做人也做不成了。再要轮到自己头上,岂是读书可了的?何如学些武艺,既可除暴安良,又可防卫自己,常将一腔热血,泪洒孤穷,多么痛快呢!”因为他心中常怀着这种尚武任侠的观念,十五六岁起,便到处留心,随时物色奇人异士。直到父母死后,自己又是独子,连姊妹通没一个。拥有极大家财,又有父亲留下的可靠老人经管。每日闲着无事,不是到灌县去访友仁,便在家中广延宾客,结交豪士。末后居然被他物色到两个有名武师,早晚用起功来。连友仁那里,有时因久别想念,都是着人去请,而不似以前自己亲身造访了。
至于他那位青梅竹马的爱侣聘妻裘芷仙,虽因少年血气未定,也未始没有室家之想。
但一则父丧未除;二则那两位武师都说内家功夫,要练童子功才能扎下根底,最好是终身不娶,否则也等练成再完婚。最使他为难的便是这一件事。一则自己没有弟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则不娶既太对不起友仁兄妹,自己也委实难于割舍,只好和两武师明说,妻是万万不能不娶的,只须等到功夫练成以后。
他本有天生神力,又经高人指点,虽只三年工夫,已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又因好客仗义,挥手千金,更得了一个侠士雅号。越使他兴高采烈,慨然以朱家、郭解自命。
友仁人最本分,和他感情虽然是莫逆,主意却甚相反,觉得他闹的不成样子。又听了他管理家业的老人说,少东用钱如泥沙,近来已年有亏耗,尤其侠士之名一出,官府已经加以注意。虽仗着乡绅世家,支援不少,终非善法。越发代他着急。想来想去,只有赶紧将妹子嫁出去,早一点收束他的身心,省得早晚闹出事来。好容易盼得他服满。
友仁年纪不大,倒也的知人情世故。知道人在迷途,只有从侧面想法,但只良言相劝,是无用的。先是故意好几月不往成都去。到了他服满之日,一面命妻子将利害婉告芷仙,劝她不可过事拘泥;一面借着田里丰收,收拾了一间精舍,请他前来赏花饮酒,盘桓些日。
罗鹭正因心上人两年未见一面;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从未用迂腐的话劝过自己。
良友久隔,本就异常思念,这次也许是请来商量吉期。好在眼前武功已练得很有样子,不必需人指点,到他那里,闲时也是一样用功。一接信,兴高采烈地赶了来见面。
友仁只推说乡里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谈催他完姻之事。二人叙完阔别,罗鹭照例请见表嫂。友仁答道:“内人同舍妹,昨日因为长房二姊要出阁,接去帮做嫁衣了。就在村后不远,已着人送信,少时便会回来的。”罗鹭闻言,不禁心里一动,脸上微红,竟泥刺刺不往下再说。见友仁还睁着双眼,觑定他的脸上,似要等他答话,得遮饰道:
“表嫂帮助你照管这一大片家业,你又专好读书种花,真能干呢。”友仁道:“你莫说,倒真也亏她呢。”
话犹未了,一个长年进来回道:“大娘请得小姐回来了。”罗鹭闻言,便偷偷举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见人影,耳边似闻莲步细碎之声自厅侧甬道由近而远。正觉有些怅惘,又听友仁对长年道:“你去对大娘说,表少爷爱吃她做的渣渣咸菜和血豆腐,把肥腊肉也多切些蒸起。(上三种食物,为蜀中民间常食名产。乡间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后,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预备,客来即飨。物以外购为羞。)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点好,就出来见客。”长年领命自去。
罗鹭暗忖:“芷仙近年老远着自己,一见就躲,令人心里头闷气。其实这也难怪,一个女孩家,习俗缚人,见了未过门的丈夫,哪有随便谈笑的胆子,不怕人家羞么?又不比小的时候。看今日神气,她再和上次一样害羞,恐怕又见不成,连明日后日也未必有望。这一次又算是白来了。”正在沉吟逻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离吃晚饭还早呢,既约你来赏花,倒叫你陪我闷坐。快随我到后面竹园看菊花去。”罗鹭本有一肚子话和友仁谈笑,不知怎的,觉得没有兴致。闻言极为愿意,便随了友仁,往后园走去。
这里原是走熟了的。罗鹭暗想:“从这厅走过圆长甬道,出门经假山后一片竹林里面,便是他夫妻的卧房。房后有三间竹楼,以前芷仙曾在那里消夏。如今凉秋九月了,不知今天还在那楼里住不?”边想边走。刚出甬道,即从一间小书房后面绕进园去。斜阳影里,只见丹枫照眼,满园秋色。一片十亩大小的菊畦里,数百种各色菊花,在秋风寒露中争妍斗艳。再衬着四围的绿松,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丽,令人目旷心怡。
二人沿着菊畦,指点黄英,载品载笑。正行之间,猛见路旁坡上花畦里似乎动了两动。友仁忽于此时告便先走。罗鹭疑是什么野兔之类窜入,怕践踏了名种。刚将身往坡上一纵,倏见畦心一片菊花丛中,有一两朵极鲜艳的大花朵长了起来,不禁心里怦地一动。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寻思,重又立定。脱口说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来那往上长起的,并不是什么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只是荆钗布裙,手里拿着一把长竹花剪。芷仙想是归家不久,便随着嫂子匆匆走到花畦,华妆犹未卸完。
因怕泥污了衣服,两只长袖挽齐时间,露出一双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着一个竹皮编成的花兜。里面已放有十几朵碗大的白菊花。云裳锦衣,朱唇粉面,站在万花丛中,夕阳影里,越显得玉肤如雪,洁比凝脂,花光人面,掩映流辉,神采照人,艳绝尘世。
芷仙先时虽经甄氏一再劝说,如见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并没料到甄氏暗使促狭,骗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听见友仁和罗鹭笑语之声,便有些心头着慌,打算回去。
甄氏悄说:“现时要避已来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们在下面必看不到坡上,也不会往这里来。不如将身微俯,暂时隐过,等他二人走后,我们再走。”芷仙无法,只得依了。待花缝中望见友仁引了罗鹭,逐渐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经焦急。刚幸友仁转身,猜罗鹭也势必跟去,谁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装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来忠厚,没有机心,见嫂子要跌,连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势将她一拉,芷仙一个冷不防,不由随了她同时站起。偏偏罗鹭又误会坡上花畦里有了野兔,将身往前一纵,恰好碰头对面。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间,把芷仙羞了个满脸红霞,心头乱跳。也不顾丰草碍足,丢下花篮,折转身躯,一路抖着长袖,便往坡后边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罗鹭才得看清来人面貌,果然见面就躲,好不又爱又惜。更怕她脚小滑跌,又不便出声相阻,反而呆在那里。
友仁解手回来,看见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这时甄氏已从菊畦中款步走了出来,与罗鹭见礼。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罗弟远来,你怎么不到厨下招呼,却领着妹子在此剪这菊花则甚?”甄氏道:“这才稀奇,事情还用你说吗?我看豆花还没有开锅,天也还早,叫伙房(川语:厨子。)添了几截饷肠(即四川腊肠),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锅开。见妹子正卸妆,想起那年表弟在这儿吃菊花锅子,说有清香。想做,怕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没容妹子把妆卸完,就拖了她走。万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们还会到园里来。妹子脸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说罢,也不俟友仁答话,转身对罗鹭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来,你哥哥想你得很,这回须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换衣服,出来谈天,不想在这里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话。你还同你哥哥到书房去,我到灶房铺排完了再来。”说罢,若嗔若喜地对友仁将嘴皮动了动,转身便往路旁竹径后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当家过日子,门门都好,就是嘴碎一点。你看我只问她一句话,她倒唠唠叨叨了一大串。”罗鹭道:“友哥一天抱死书本,同我一样不事生产,却没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贤慧能干,有这片家业,倒麻烦死人哩。”
友仁只笑了笑。见天色渐暮,夕阳已薄崦嵫。园后青城山,被天半余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鸦阵阵,噪晚归巢。秋风生凉,花畦中的万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随风摇曳,已不似先时一望云锦。知离开饭时间将近,便邀罗鹭往前面书房落座。
罗鹭见适才友仁夫妻伉俪深情流露颜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觉有感于中。暗想:
“满服授室,原是时候。自己素来豁达,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况已经聘定,不比临时央媒,本不是不可启齿。无奈这两年练武功时,常和同道诸友谈及婚事,总说自己不好女色,只慕英侠,可惜自己终鲜兄弟。若非先人遗嘱,嗣续为重,对于妻子,简直可有可无。人闻此言,都道自己业已聘有艳妻,故作矫情之语。今日来此便议婚娶,虽友仁长厚,向不说人,岂不被那同道笑话?”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刘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时主张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见必谈,恨不能在服中便要举办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唠叨,都不愿意常去走动。此次回转成都,何不借请安问候为名,前去看望?那时不用开口,她必强着自己完姻。既可对那些同道装作者人之命,被迫无奈;还可免去向友仁夫妻当面开口,省得心上爱妻觌面蓬山,令人难堪。只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轻怜密爱,那时看你还往哪里去躲?”想到这里,脸上一喜,几乎笑出声来。
友仁先见罗鹭进屋后只管沉吟,忽颦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几分。仍是装作不知,故问:“何事面有喜色?”罗鹭闻言,越觉脸上发烧。一会,见长年端进灯来,摆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会出来同席。虽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独今朝倍觉惘然。
长年摆好杯盘菜肴,甄氏也随着进来,重叙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亲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来健谈,学问又极渊博,主客欢洽,谈笑风生。虽然罗鹭眼中尚缺一人,还不显寂寞。
酒阑,长年端上菊花锅子。友仁又问:“妹子吃饭不曾?”甄氏道:“这位姑太大,还能短了她吃的?我一进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几句。是我给她赔了好几句礼,才把她逗喜欢。单给她挑了两样素常爱吃的,看她端起饭碗,才走来的。不然,这顿饭会这么晚?说真话,因她爱讲过节,我有时心疼起来,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里过一辈子;有时恨起来,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门,等有客来,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