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凳。
“站起来了,站起来了!”蓝脸抚着掌,兴奋地说。他伸手将蹲在地上的迎
春拉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很多温柔,看样子他对迎春还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
当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对我暗示过,说要我提防着家养的小长工乱了内室。
也许他们早就有了暧昧之事?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阳光里,为了不跌倒,不断地倒着蹄子。我迈开了为驴的
第一步,开始了一个陌生的、充满了苦难和耻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体摇
摇晃晃,肚皮绷得很紧。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阳,很蓝的天,很白的鸽子在天上飞
翔。我看到蓝脸扶着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身上穿着簇新的
棉袄,脚上穿着虎头鞋子,头上戴着兔皮帽,从大门外跑进来。他们的小短腿跨
越高高的门槛时很是吃力。他们只有三四岁的光景。他们管蓝脸叫爹,管迎春叫
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们原本是我的儿女,男孩叫西门金龙,女孩叫西
门宝凤。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们啊!爹还指望着你们成龙成凤光宗耀祖呢,
可你们竟然成了别人的儿女,而你们的爹,成了一头驴子。我心悲怆,头昏眼花,
四肢抖颤,跌翻在地。我不要当驴,我要讨还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门闹,与他们
算账。在我跌倒的同时,生我的那头母驴也轰然倒地,犹如一堵腐朽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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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我的母驴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好像有
满腹的冤屈。我对它的死丝毫不感到悲痛,我只是借它的身躯而诞生,全是阎王
爷的诡计,亦或是阴差阳错。我没吃它一口奶,见到它两腿之间那肿胀的Ru房我
就感到恶心。我是喝着高粱面稀粥长大成驴,稀粥是迎春亲手熬,她对我有养育
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稀粥喂我,当我长大成驴时那木勺子已经被我咬得不
成模样。喂我稀粥时我看到她Ru房鼓胀,那里边蓄积着浅蓝的|乳汁。我知道她的
|乳汁的味道,我吃过她的|乳汁。她的|乳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发孩子,两个
孩子都吃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会被她毒死。她一边喂着我一边说
:可怜的小驹驹,刚生下来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说这些话时眼睛水汪汪的,盈着
泪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龙和宝凤,好奇地问她:娘,小驴的娘怎么
会死呢?她说,寿限到了,被阎王爷叫走了。她的孩子说:娘,你可不要被阎王
爷叫走,你要是被阎王爷叫走,我们就跟小驴驹一样没有娘了,解放也就没娘了。
她说:娘永远不走,阎王爷欠着咱家的债呢,他不敢来咱家。
屋子里传出了蓝解放的啼哭声。
你知道谁是蓝解放吗?故事的讲述者——年龄虽小但目光老辣,体不满三尺
但语言犹如滔滔江河的大头儿蓝千岁突然问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蓝解放,蓝脸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这么说,你曾
经是我们家的一头驴?
是的,我曾经是你们家的一头驴。我生于1950年1 月1 日上午,而你蓝解放,
生于1950年1 月1 日傍晚,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产儿。
第三章洪泰岳动怒斥倔户西门驴闯祸啃树皮
尽管我不甘为驴,但无法摆脱驴的躯体。西门闹冤屈的灵魂,像炽热的岩浆,
在驴的躯壳内奔突;驴的习性和爱好,也难以压抑地蓬勃生长;我在驴和人之间
摇摆,驴的意识和人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时时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图导致的总是
更亲密地融合。刚为了人的记忆而痛苦,又为了驴的生活而欢乐。啊噢~~啊噢
~~蓝脸的儿子蓝解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说,譬如我看到你的爹
蓝脸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颠鸾倒凤时,我,西门闹,眼见着自己的长工和自己的
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脑袋碰撞驴棚的栅门,痛苦地用牙齿啃咬草料笸箩的
边缘,但笸箩里新炒的黑豆搅拌着铡碎的谷草进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
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体验到了一种纯驴的欢乐。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长成了一匹半大驴,结束了在西门家大宅院里
自由奔跑的岁月。缰绳拴在我头上,我被拴在槽头上。与此同时,已经改姓为蓝
的金龙和宝凤各长高两寸,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蓝解放,你,也学会了走路。
你在院里像一只小鸭子似的摇来摆去。住在东厢房里的另一户人家,在这段时间
里的一个狂风暴雨日,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婴。可见西门闹家这块宅基地力未衰,
依然盛产双胎。这两个女孩,长名互助,幼名合作。她们姓黄,是黄瞳的种子。
她们是黄瞳与西门闹的三姨太秋香合伙生养的女儿。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后
分到了西门闹家的西厢房,这里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黄瞳分到了东厢房,
东厢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赠,成了黄瞳的妻子。西门家堂皇的
五间正房,现在是西门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来此开会、办公。
那天我在院子里啃那棵大杏树,粗糙的树皮磨得我娇嫩的嘴唇火烧火燎,但
我不愿放弃,我想知道树皮遮盖着什么东西。村长兼村支部书记洪泰岳,大声咋
呼着,用一块尖利的石片将我投掷。石片正中我腿,铿然有声,十分刺激,这就
是痛吗?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血流如注,啊噢~~啊噢~~痛死我了,我是个可
怜的驴孤儿。我看到腿上的血,不由得浑身哆嗦。我的腿瘸了,一瘸一拐地逃离
院子东侧的杏树,逃到院子西侧。我家的门前,迎着朝阳,靠着南墙,有一个用
木棍和苇席搭起来的棚子。那是我的窝,为我挡风遮雨,是我受到惊吓后就躲藏
进去的地方。但这时我进不去窝棚,我的主人,正在里边,清理我夜里排泄的粪
便。他看到了我腿上流着血一瘸一拐跑过来的情景。我猜想他也看到了洪泰岳飞
石击中我腿的情形。石片在空中飞行,锋利的边缘切割着无色的空气,如同划破
上等的绸缎,发出令驴心悸的声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庞大的身体像一座铁
塔,阳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蓝色的半边脸,另半边脸是红色,红与蓝以
鼻为界,好像敌占区与解放区。今天这比喻已经十分陈旧,但那时却十分新鲜。
我的主人痛苦地喊叫着:“我的驴子啊——!”我的主人恼怒地吼叫着:“老洪,
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我的主人越过我的身体,用豹子般的敏捷动作,拦住
了洪泰岳。
洪泰岳是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由于他过去的光荣历史,在一般干部将武器
上缴的时候,他还随身佩戴着一支匣子枪。那赭红的牛皮枪套,牛皮哄哄地挂在
他的屁股上,反射着阳光,散发着革命的气味,警告着所有的坏人:不要轻举妄
动,不要贼心不死,不要试图反抗!他戴着一顶瓦灰色的长檐军帽,上身穿一件
白布对襟小褂,腰里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牛皮腰带,外边披着一件灰布夹袄,下穿
肥大的灰裤,脚蹬千层底青华达呢面布鞋,没有扎绑腿,使他有几分像一个战时
的武工队员。而战争年代,我不是驴而是西门闹的年代,我是西门屯首富的年代,
我开明绅士西门闹的年代,我一妻两妾、良田二百亩、骡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
岳,洪泰岳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那时是标准的下三滥,社会的渣滓,敲着牛胯
骨讨饭的乞丐。你那件讨饭的道具,是公牛的胯骨制成,颜色微黄,打磨得异常
光滑,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轻轻一抖,便发出哗哗啷啷的声响。你攥着牛胯骨
的把柄,在我们西门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脸,赤裸着背,脖子上悬挂着
一个布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赤足,光头,瞪着乌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
迎宾楼饭庄前边那一片用白石铺了地面的空场上,卖唱,炫技。能把一柄牛胯骨
打出那么多套花样的全世界没有第二人。哗啷啷,哗啷啷,哗哗啷啷,哗啷,哗
哗,啷啷,哗啷哗啷哗哗啷……牛胯骨在你手里上下翻飞,一片白光闪烁,成为
整个集市的焦点。引人注目,闲人围拢,很快形成一个场子,打牛胯骨的叫化子
洪泰岳顿喉高唱,虽是公鸭嗓,但抑扬顿挫,有板有眼,韵味十足:太阳一出照
西墙,东墙西边有阴凉。
锅灶里烧火炕头上热,仰着睡觉烫脊梁。
稀粥烫嘴吹吹喝,行善总比为恶强。
俺说这话您若不信,回家去问你的娘……
就是这样一个宝货,身份一公开,竟然是高密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地下党员,
他曾经为八路军送过情报,铁杆汉奸吴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就是他在我坦白交
出财宝后,一抹脸,目光如刺,面色似铁,庄严宣布:“西门闹,第一次土改时,
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义蒙蔽了群众,使你得以蒙混过关,这次,你是煮熟的螃
蟹难横行了,你是瓮中之鳖难逃脱了,你搜刮民财,剥削有方,抢男霸女,鱼肉
乡里,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搬掉你这块挡道的黑石头,不砍倒你这
棵大树,高密东北乡的土改就无法继续,西门屯穷苦的老少爷们儿就不可能彻底
翻身。现经区政府批准并报县政府备案,着即将恶霸地主西门闹押赴村外小石桥
正法!”轰隆一声巨响,电光闪烁,西门闹的脑浆涂抹在桥底冬瓜般的乱石上,
散发着腥气,污染了一大片空气。想到此处,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辩,因为他们
不允许我争辩,斗地主,砸狗头,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会
让你死得心服口服的,洪泰岳这样说过,但他们没给我申辩的机会,洪泰岳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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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无信,食言而肥。
他叉腰站在大门内,与蓝脸面对面,浑身上下透着威严。尽管我刚刚回忆了
他敲牛胯骨时在我面前点头哈腰的形象,但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鹰,
作为一头受伤的驴,我对这个人心存畏惧。我的主人,与洪泰岳对视着,中间距
离约有八尺。我的主人出身贫苦,根红苗正,但他与我西门闹干爹干儿地称呼过,
关系暧昧,尽管他后来提高了觉悟,在斗争我的过程中充当急先锋,挽回了贫雇
农的好名声,并分得了房屋、土地和老婆,但他和西门家的特殊关系,总让当权
者心存疑虑。
两个男人目光相持良久,最先说话的是我的主人:“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子?”
“如果你再敢让它啃树皮,我就把它枪毙!”洪泰岳拍拍屁股上的牛皮枪套,
斩钉截铁地说。
“它是头畜生,用不着你下这样的黑手!”
“我看,那些饮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还不如一头畜生!”洪泰岳盯
着蓝脸说。
“此话怎么讲?”
“蓝脸你给我好生听着,一字一句都听仔细,”洪泰岳往前跨出一步,伸出
一根手指,如同枪筒,对着我主人的胸脯,说,“土改胜利后,我就劝你不要和
迎春结婚,虽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门闹也是被逼无奈,虽然寡妇改嫁是人
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为赤贫阶级,应该娶像村西头苏寡妇那样的女人,
她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丈夫病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