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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他做这种梦,你一定知道!”倒立的人说。
“我怕那头熊。”提欧巴德先生说,“她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
倒立的人说:“那是头好熊,它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它没有爪子,你很清楚——牙齿也没几颗。”
“那可怜的畜生进食很不方便。”提欧巴德先生承认,“它年纪大了,又不爱干净。”
越过父亲的肩膀,我看见他在大簿子上写道:“沮丧的熊和失业的马戏团。这家人以姐姐为中心。”
就在这时,我们可以看见她正在人行道上照顾那只熊。时间还早,街上人不多。她当然依法给熊拴了系带,但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控制。这戴着惹眼红头巾的妇人,跟在那头神情懒散的骑独轮车的熊身后,在人行道上兜圈子。它轻松地从一个停车收费表骑到下一个停车收费表,偶尔会在转弯时扶一下收费表。他骑独轮车真的很有天分,任何人都看得出,但也可以看出,它在独轮车方面已经到顶了。显而易见,这头熊自认为它的独轮车技巧不能再进步了。
“她该把它带离大街了。”提欧巴德先生焦虑地说,“隔壁糕饼店的人跟我抱怨过。”他对我们说:“他说熊把他的客人都吓跑了。”
“那头熊会招徕顾客!”倒立的人说。
“它会招徕某些人,也会吓跑某些人。”讲梦人说。他忽然变得很忧郁,好像他深沉的内涵会令自己沮丧。
但我们对苏尔诺克马戏团的花招十分着迷,忽略了老乔安娜。母亲见外婆在默默地哭泣,就叫我去把车开过来。
“这一切对她而言真太过分了。”父亲小声对提欧巴德说。苏尔诺克马戏团一副很羞愧的样子。
店外的人行道上,熊骑车朝我这边来,把汽车钥匙递给我;车就停在马路边。“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以这种方式拿到钥匙的。”提欧巴德告诉他姐姐。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8)
“喔,我想他会很喜欢这样,”她说,揉揉我头发。她的魅力就跟酒吧女侍一样,也就是说,她在夜间比较吸引人。白天的光线下,我看得出她比提欧巴德老,也比她那两个丈夫都老——我想,有朝一日,她就不再是他们心目中的情人与姊妹,而变成他们大家的母亲。她已经是熊的母亲了。
“过来。”她对熊说。它无精打采地保持在原地踏独轮车,扶着一个收费表支撑。它舔舔收费表小小的玻璃面。她拉扯它的系绳。它瞪着她。她再拉一下。它傲慢无礼地开始踩踏板——先朝一个方向踩,然后反过来踩。好像它见有观众,兴致高了起来,开始要露一手。
“什么都别做。”姐姐对它说,但熊踏得愈来愈快,向前,向后,在收费表之间左突右刺,姐姐不得不放开系绳。“多纳,停止!”她喊道,但熊已经失控。在它操纵下,车轮太靠近马路的边石翻覆,它迎头撞上一辆停着的车的挡泥板。它坐在人行道上,独轮车就在身旁;看得出它没受伤,但它显得非常尴尬,没有人笑。“啊,多纳,”姐姐以责备的口吻说,但她走过去,在它身旁蹲下,“多纳,多纳。”她温和地谴责它。它摇摇那颗大脑袋;不肯看她。靠近它嘴边的毛上挂着些口水,她用手替它抹掉。它用掌将她推开。
“欢迎再度光临!”我们上车时,提欧巴德先生愁眉苦脸地说。
母亲坐在车上,闭着眼睛,手指按摩着太阳|穴,好像我们讲话她都听不见似的。她说,跟这么爱争辩的一家人一同旅行,这是她唯一的自卫之道。
我并不想就车子得到照顾的情形作例行报告,但我看见父亲在努力维持秩序与冷静;他把大簿子摊在膝上,好像我们刚完成一次常规调查。“码表怎么说?”他问。
“被人偷开了三十五公里。”我道。
“那头可怕的熊来过车上,”外婆道,“后座黏了那畜生的毛,我还闻到它的味道。”
“我什么也没闻到。”父亲道。
“还有那个戴头巾的吉卜赛人的香水,”外婆道,“弥漫在车厢上层。”父亲和我都在嗅。母亲还在按摩她的太阳|穴。
我看见刹车和离合器附近的地板上,散落几根薄荷绿的牙签,那个匈牙利歌手习惯把这玩意儿叼在嘴角像道疤痕似的。我没吭气。光想象他们这伙人已经够了——开我们的车出城。唱着歌的驾驶,倒立的人坐他旁边——向窗外挥舞他的脚。后座,把讲梦人跟他的前妻隔开——大脑袋贴着有衬垫的车顶,粗猛的巨灵掌轻松地搁在壮硕的腿上——老熊像个和善的酒鬼般靠在椅背上。
“这些可怜人。”母亲仍然闭着眼睛说。
“骗子、罪犯,”外婆道,“使法术的、难民、精神崩溃的动物。”
“他们很努力,”父亲道,“但他们不会成功的。”
“送去动物园还好点。”外婆说。
“我玩得很开心。”罗波说。
“要突破丙级恐怕很困难。”我说。
“他们连最末一级都不够格。”老乔安娜道,“他们的等级恶劣到全世界的词汇都无法形容。”
“我想这该写封信。”母亲道。
但父亲举起手——好像要给我们祝福似的——我们都安静下来。他在大簿子上写字,希望不受干扰。他表情很严肃,我知道外婆对他的判决很有把握。母亲知道再争辩也不会有用。罗波已经厌倦了。我驶离那一带的小街道,走史毕格街到罗可维兹广场。史毕格街很窄,通过时会在沿路商店的橱窗里看见你车子的倒影,我觉得我们在维也纳的遭遇,像电影里的重叠画面——好像我们经历了一场童话之旅,又穿过一座玩具城。
外婆在车上入睡后,母亲说:“我想这种情况下,改变等级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论升级或降级。”
“没错。”父亲说,“一点都没有影响。”他说得没错,虽然我下次再见到葛利尔帕泽寄宿舍,已是多年以后。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而且是在睡梦中发生的,此后母亲就宣称她旅行腻了,但真正的原因是她开始被外婆的梦境困扰。有次她告诉我:“那些马都好瘦。我是说,我一直都知道它们很瘦,但没这么瘦。还有那些士兵——我知道他们很惨,但也不该那么惨。”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9)
父亲辞去了观光局的差事,在本地一家专门跟旅馆和百货公司往来的侦探事务所找到工作。他对这份工作很满意,不过他拒绝在圣诞节期间工作——他说,这种时候应该准许某些人偷一点东西。
在我看来,父母年纪大了变得比较放松,我真的觉得他们晚年过得相当快乐。我知道外婆那个梦的力量,逐渐被现实世界削弱,尤其因为罗波的遭遇。他去念一所私立学校,在校内人缘极好,但他上大学第一年,就被一颗自制炸弹炸死了。他甚至没什么“政治色彩”。他写给父母的最后一封信上说:“学生中间激进派系自命不凡的气势,其实是被外界夸大了。食物才真正令人痛恨。”然后罗波就去上历史课,他的教室整个被炸得四分五裂。
我父母去世后,我戒了烟,又开始旅行。我带第二任妻子回到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我跟第一任妻子甚至没去到维也纳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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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尔帕泽没能把父亲给的乙级评等维持很久,到我回去的时候,它已经不列入评等了。掌管这地方的还是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她妖冶的魅力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Chu女姑妈无性别的愤世嫉俗。她身材完全走样,头发染成一种红铜色,整个脑袋就类似一块用来洗锅子的那种赭红色菜瓜布。她不记得我,对我的询问充满猜疑。因为我一副对她的过去所知甚详的样子,她可能知道我跟警方有关系。
匈牙利歌唱家离开了——另一个女人迷上他的嗓子。讲梦人被抓走了——送入精神病院。他自己的梦都成了噩梦,每晚他都用可怕的狂嚎叫醒全寄宿舍。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说,几乎就在摆脱他的同时,惨淡经营的葛利尔帕泽也丧失了乙级评等。
提欧巴德先生死了。他在走廊里捧着胸口倒地不起,那天晚上他以为有小偷,出来察看。其实不过是不满足的熊多纳,偷穿了讲梦人的细条纹西装。提欧巴德的姐姐为什么把熊打扮成这样,没人告诉我,但不快乐的熊穿上疯子留下的衣服骑独轮车,引起的震撼已足以把提欧巴德先生活活吓死。
只会倒立走路的人也惹上了大麻烦。他的手表卡到电动手扶梯的叉齿,使他忽然间下不了电梯;他的领带(他本来很少打这玩意儿,因为倒立时它会拖在地上)被卷进手扶梯顶端的栅格里——把他勒死在那儿。他身后遂排了一条长龙——每个人都退后一步,电扶梯把他们送往前,他们又后退一步,周而复始。好一会儿以后,才有人鼓起勇气,从他身上跨过去。这世界就是有种非出于故意的残酷机制,没有把倒立走路的人考虑在内。这以后,提欧巴德的姐姐告诉我,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评等就从丙级江河日下了。因为她负担管理的职责非常沉重,没时间陪多纳,这头熊得了老年痴呆症,习惯愈来愈恶劣。有次他在大理石楼梯上张牙舞爪追赶一名邮差,赶得太紧,害那人跌了一跤,摔断了大腿骨。这件事被查报后,就祭出一条禁止未经羁束的动物出入公共场所的旧法规,多纳就不准再在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活动了。
有一阵子,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把熊养在院子里的笼子里,但它会受狗和孩童戏弄,食物(及更糟的东西)会从对面院子的公寓里扔进笼子里。它变得不像一头熊,行为古怪——只假装睡觉——还把某人的猫几乎吃光了。它被下毒两次,开始不敢吃这危险环境里的任何食物。除了把它捐赠给丽泉宫动物园别无他策,但它是否会被接纳,还在未定之天。它没有牙齿,又生着病,说不定会传染,而它长期被当作人类对待,也未必能适应动物园舒缓的常规生活。
它住在葛利尔帕泽的院子里,睡露天,使它风湿病发作,以致骑独轮车的看家本事也一去不返。它第一次在动物园里尝试重操旧技,就摔了一跤。有人发笑。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解释道,多纳做任何事,只要被人笑过一次,它就绝不再做。最后它成了丽泉宫动物园的慈善案例,它搬进新家才两个月就死了。在提欧巴德先生的姐姐看来,多纳是死于屈辱——它宽阔的胸膛上爆发荨麻疹的后果。他胸前的毛不得不剃光。有位动物园主管表示,熊被剃了毛会难为情得死掉。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10)
我走到寒冷的院子里,看着空荡荡的熊笼。鸟把果实的种子都吃光了,但笼子的角落里,隐约有一橐已成为化石的熊粪——没有生命,甚至没有气味,就像庞贝城火山劫灰中驻留的尸首。我不由得想起罗波;熊留下的东西还比较多些。
上了车,我看到里程表一公里都没有增加,不禁更感到沮丧。一公里都没偷开。这儿连揩油的人都没有了。
“等我们开到你这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安全距离外,”我的第二任妻子对我说,“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带我到这么一个破烂的地方来。”
“说来话长。”我说。
我想着,我注意到提欧巴德的姐姐对这世界的陈述,奇怪的既没有热忱,也没有怨怼。她的故事里,有种平淡,让人联想到一个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