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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涛十分气愤地说:“这里有国家的钱和人民的血汗钱,都被这个老女人侵吞着挥霍着。再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危害我们的经济生活了。”
雷娟摇了摇头说:“这个老女人够神的,真是老妖精!她怎么能弄来这么多的钱呢?”
赵振涛大声说:“这还不明摆着,你看信上不是说了吗?她最高时炮制了百分之五十或六十的年集资利息。以高息为诱饵,金钱铺路,走卒开道。据金融专家介绍,现今世界的资本利润一般在百分之十五以下,一个多亿的巨额集资,要偿还百分之六十的年息,简直是天方夜谭!为什么现在才暴露?是她搞得神秘,玩弄集新资还旧账,拆东墙补西墙的伎俩!所谓联营就是骗局!”
雷娟说:“众多集资者哪里知道,这样没经过批准、风险极大的非法集资,实际上是一种黑市交易,得不到法律保护。李广汉就是她的马前卒,为虎作怅!”
赵振涛坐不住了,再次走到窗前,凝望着夜色:“这个很可能是盐化跨海大桥腐败案的案中案,如果不赶紧打下去,会给北龙在政治上、经济上和社会上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和无法估量的损失。我们要给北龙的经济生活一个干净和谐的环境!”
雷娟站起身:“明天行动!”
赵振涛想了想说:“明天上午我还要参加一个精神文明表彰会。下午两点半,我们在市委小会议室召开一个由纪委、办公厅、检察院、法院、公安局和财政局等十几个部门领导参加的、关于调查葛老太太非法集资的高层协调会议!”
雷娟点点头:“好,嗳,你别总叫人家葛老太太啦,她真名叫什么来着?”
赵振涛说:“葛玉琴!”
赵振涛是搭乘雷娟的汽车回到家里的。天色黑黑的,他感到黑夜的沉重,仿佛所有夜的分量都压在他微驼的脊梁上。进家不久,天空就滚动着隆隆的雷声,赵振涛忙把窗子关上,估计今夜可能要落一场很大的暴雨。连续的晴天,暑热逼人,眼前要窒息的紧张和即将要燃烧的酷热,非常需要一场大暴雨来给调节调节。他正要打开电视,电话响了,电话是孙艳萍打来的。孙艳萍要过来看他,赵振涛拒绝了。过了一会儿,孙艳萍又把电话打过来,说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约他到她的别墅见面。赵振涛答应了。他弄不清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感到头有些胀大。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这封匿名信会不会是孙艳萍写给他的呢?这个想法冒出来后,又被他自己否定了。她怎么会伤害自己的亲生母亲呢?但如果不是她写的,孙艳萍所说的重要事情会不会与她母亲的非法集资案有关?她在葛老太太的非法集资案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赵振涛真是拿不定主意了,赶紧给刚到家的雷娟打了个电话。雷娟在电话中给他分析了很多,最后说,这封匿名信如果是孙艳萍写的,那是她在试探你的态度,你不能去见她;如果不是她写的,你就更不能去了,在这暴雨之夜会有人身危险。赵振涛十分为难地说,我不去,这个女人认识我的家,她万一找到我的家里怎么办?雷娟想了想说,那我去给你做伴儿吧,她即使来了,你也好把她打发走!
赵振涛放下电话就静静地等待雷娟的到来。他给她沏好了茶水,又把凌乱的家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坐在电视机前。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家里等待雷娟的心情怎么就有些异样呢?他陷入一种憧憬什么的状态中,好女人能够刺激男人的野心,同时还能抚平男人的伤痕。他默默地问着自己:雷娟是不是个好女人?你是不是爱上这个铁女人啦?
雷娟走进来的时候,赵振涛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高大丰满的雷娟是穿着便装赶来的,整整齐齐,好像刚洗过头。她面庞白皙,头发湿润,满脸是湿润的新鲜。她进屋时,臀部弯曲得很好看,节奏也摆得迷人,一副乖巧柔顺的样子,哪像检察官?而像一个风韵犹存的城市少妇。
碰见赵振涛的眼神,雷娟的脸就红了,此时她听见电视里正播放着陈明的歌曲《快乐老家》,歌声清脆而婉约: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我生命的一切都只为找到它让我们真心对待吧4一切都是雾腾腾的烟雹,日头滚出海面的模样看不见,它一个冷供,就哆哆嗦嗦发不出红光来了,赵老巩只能听见日头拖泥带水的呼隆隆升起来的声音。等着海雾纷纷散尽了,老人就哼哼着爬上了老船,看见海里的日头吐出一湾浑厚的灿红。往日的赵老巩愿意到海边来,看海,听涛声,因为在这时他才觉得自己这个黄土埋脖儿的人还是那么渺小无知,干脆就立马忘了自己。今天他不是来听涛声的,是等着朱全德那个老东酉去岛上看灯塔的。这可不是过去给渔船指路的灯塔,是海港花好几百万元建成的海港灯塔。
人有千般好,总有一样不好。赵老巩在儿子赵振涛当了市长以后发誓,不求儿子给他办一件事。可是赵老巩为了给老伙计朱全德谋个差,还是破例给儿子说了软话。不论是求谁,他跟儿子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活得不那么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赵振涛很高兴地答应着,马上就给朱全德办了。昨天晚上,港务局的头头到家里来,让他告诉朱全德今天就去灯塔里上班。本来定的是六点钟上船,可是还不见朱全德的影子,赵老巩在心里骂着朱全德,他哪里知道,朱全德夜里让老婆辣花给他做了一件新衣裳。朱全德来了,他远远地看见赵老巩坐在船上等他,就急煎煎地小跑了几步。
“老朱头,你个老东西,给你办事,你还迟到?”赵老巩坐在船上骂着。朱全德赶紧赔着笑脸,咳了几声,说他给赵老巩带酒来了,还说喝了酒就跟他继续摔跤。赵老巩看见朱全德的身量像船板一样宽厚,很结实,白蓬蓬的头发遮掩着额头上的青筋,青筋上涌着血,放着豪光,大喉结发出粗糙的问响。赵老巩笑着说:“你这个老东西越活越壮实啦!俺可摔不过你喽。”
朱全德看见赵老巩很衰弱,耷蒙着的老眼像两个深潭,雾蒙蒙地浮着一层倦意,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激动起来。他心里好一阵难过,他想自己看守灯塔的时候,也拽上赵老巩,把他昔日的激|情重新调动起来。他故意拿话激怒赵老巩:“老巩头,你不跟俺摔跤,俺不怕,俺刚刚上班,你可别一口气喘不上来,去见阎王爷,俺可没空给你吊丧。”
赵老巩果然就上了朱全德的圈套,尽管他瘦得几乎干枯了,一条一条的肋骨像要破皮而出,还是恼怒地骂道:“老东西,你才该死呢,俺遇上了这样的好年头,还要活些时候呢!”朱全德就缩着脖子,小孩儿吃奶一样地笑着。
赵老巩划船的时候十分卖力。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啥时候该走,他已经在祖宗留下的太极斧上照见了自己的老脸。太极斧上映出的小亮点,是一轮一轮的,带着褐色的斑点,那是长寿斑。祖上说,多时在太极斧上看不见那个斑点了,离搂着阴面斧见阎王的日子就近了。近来,赵老巩时常丢魂,丢了魂,就在黑夜里端坐在太极斧下,听斧头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神秘的嗡嗡声,声音里小乐也说话了,男男也说话了。整夜整夜地听这如生命流淌的声音,特别是听到尾声时,老人总是反反复复轻轻唤着两个字:“天——眼——”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赵老巩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念叨这两个字的时候,像是天窗开了,这两个字仿佛用斧头给楔进他的骨头缝里去了。
把船摇过防潮大堤,就见到了岛上的灯塔。两个老人看见这种灯塔时,简直惊得目瞪口呆。这是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共有九层,异型塔内有三根巨大的壁柱支撑着,旋转式的钢楼梯。在三层楼高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了望圆厅,坐在圆厅里可以喝酒,可以看见远处的渔船和轮船,看见老蟹湾的每个角落。朱全德拽着赵老巩哼哼着爬到楼顶,看见一个钢质的大灯笼,比赵老巩的八福灯要大几十倍,闪烁的白光比太阳还刺眼。赵老巩见到这光与太阳光相碰的时候,眼球像铃铛一样鼓出了眼眶。他眼一黑,缓缓坐在铝合金凳上,闭上了眼睛。大海的波涛凝固了,海是这样沉寂,这样沉寂。忠勇的海魂在这一刻化作永远的礁石。朱全德很茫然地看着他,问:“老巩,你咋啦?喝口酒,眼睛就不会痛啦。”赵老巩依然没睁眼,嘴唇哆嗦了一下,就感到朱全德的酒瓶子嘴塞进了他的嘴巴。一向馋酒的赵老巩双唇紧闭,任冰凉的酒液在他的脸上缓缓流过。酒和着老人的泪水一起流淌下来,流淌得很慢很慢——赵老巩终于说:“天眼,俺看见天眼啦!”
朱全德愣了:“天眼?哪有天眼?”
赵老巩说:“天眼的后面,有俺的小乐,俺的男男,俺的船,俺的太极斧!”他苍老的脸上挂满了浑浊的泪水。
朱全德的鼻子一酸:“是看见了,看见了!”
朱全德赶紧把赵老巩扶到三层的了望圆厅里,缓了一会儿,赵老巩才从天眼的幻觉里挣脱出来。船形的墓碑不见了,他们脚下响起了呜隆呜隆的响声,抬头望去,早春波光粼粼的宽阔航道上,正走过威风凛凛的轮船方阵。赵老巩抓着朱全德的手说:“老朱头,俺在老蟹湾造了一辈子的渔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轮船。俺就叫它船精吧!”
朱全德热切地呼唤着:“轮船再大,它也得看俺这灯塔眨眼睛。”
赵老巩心头一热:“不,是天眼。俺活了这把年纪,才知道灯塔就是天眼。老蟹湾的天眼啊!”
朱全德含着眼泪笑道:“对,老哥,是天眼!”
船队隆隆而过,卷起了一道道浪花,不是风暴潮掀起的浪花。浪花被太阳染得红红的,灿灿的红光刺亮了百里长湾。海天之间颤动着一颗巨大的感动的泪珠,被感召被震撼的泪珠啊。看见它,即使血是冷的,也会因为这心与海的碰撞而燃烧。亲爱的人啊,从前的一切就忘得干干净净吧,你的容光你的故事,就珍藏在这小小的天眼里啦,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天眼会告诉你,新的生命将如何在阵痛里诞生!
1999年5月完稿于唐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