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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迦一抬手:“各位爱卿不必多说,朕自有分寸……”
他声音镇定,又响亮,众人倒吓了一跳。
跪在最前面的太子见了这个阵势,知道父皇已经是在交代遗言了。他哭得更是悲惨,几乎整个人匍匐在地,抬不起头来。
罗迦咳嗽一声:“太子……”
众臣好生意外,但见陛下已经坐起来,并非毒入骨髓的样子,但是,乙浑却暗自嘀咕了一声:陛下莫不是回光返照?
罗迦断断续续的:“来人……拟旨吧……高闾……”
高闾是这里面唯一的汉臣,虽然官职不太高,但是很重要,相当于陛下身边的文书之类的。
高闾的年龄已经很大了,他曾和崔浩一起共事,伺候过几乎四代君王了。当年,他和崔浩一起主编北国的历史,后来,崔浩犯事全家被诛杀,他作为崔浩的同事,被人揭发,说他写的“反动言论”比崔浩还多。
当时他被抓起来,审讯时,要他揭发已死的崔浩,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哪怕揭发了崔浩就能令自己有一线生机,也绝不答应,他说,不想再玷污死人的名声,只认那些事是自己干的。
就因为他的忠诚耿直,他反而被赦免了,作为北国的道德楷模,受到表彰。此后,历代帝王立遗诏的时候,都会由他执笔。
众臣面面相觑,陛下如此精神,难道会立遗诏?难道真的已经毒入膏肓?
这时,高闾已经捧了纸笔凑上来,就连他这样的老臣,也镇定不下了,声音十分颤抖:“陛下……您会好起来的……”
罗迦根本不理会这些劝慰的话,声音十分清晰:“朕过世之后,太子拓跋弘继承大位……”
殉葬8
果然是遗诏!
太子跪下去,哭得如泪人一般:“儿臣遵旨,父皇,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罗迦看着他,暗暗皱眉。
太子,他不该哭成这样!太子已经是成年人了,身为一国的储君,马上的继承人,如果身上没有一点杀气,如何治理得了天下?如何能弹压这批如狼似虎的大臣?
此时,他的神智倒是完全清醒了,之前面对三皇子时的优柔寡断,一星半点也不见了,仿佛那毒针,是最后的一支强心剂,彻底把他打醒了。
此时,什么祖先的宿命论,走不出的魔咒怪圈,统统都不见了,消失了。
他暗暗地想,如果自己早一点醒,也许,这一切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但是,也许,那就是一剂迷幻药,就是命运故意派来迷幻自己的,这有什么办法呢?多少一代雄才大略的君王,晚年,都会犯下那么一些愚蠢的,不可思议的错误。
他的声音那么严厉:“东阳王,李大将军,乙浑,陆丽,源贺上前听令!”
每叫到一个人,他便看向那个人。
众人但觉陛下目光如炬,就如他刚刚登基时候的锐利!但是,却多了沉静和睿智!
他有条不紊地下令:“太子继位亲政,东阳王为第一辅宰,李大将军统领前方兵马,乙浑、京兆王、陆丽、源贺为辅政大臣。”
陛下果真是在安排鲜卑权臣的权利分配了。
在座的所有大臣,一个也没有落下。
东阳王作为第一辅政大臣,咚地就跪下去,老泪纵横:“陛下……老臣一定尽心竭力,辅佐殿下,保我北国江山,千秋万代……”
李大将军也不敢做声。
乙浑听得自己作为后面的第一顺位大臣,仅次于东阳王,黑瘦的脸上,泛起一丝不经意的奇怪表情。
殉葬9
乙浑人长得很奇怪,他面庞黑瘦,但是,身子却是高大而肥胖的,跪在地上,如一只倒立的企鹅,看起来十分奇怪,这也很有效地遮挡了他的所有的神情。
他的声音,满是沉痛:“多谢陛下信任……”
罗迦的目光,扫过四位大臣:“你们要竭力辅佐新皇。”
几位大臣再次跪着回答:“臣等一定殚精竭虑,报效国家,不负皇恩。”
罗迦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又继续颤巍巍的:“今后……后宫的事情,由冯皇后统领……”
满座忽然静寂下来。
李将军立即道:“该当如此。”
源贺和乙浑等人交换了脸色,其他重臣们也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同意的。
乙浑跪在前面,这时,却抬起头,语气十分诚恳:“陛下,按理说,后宫是您的家事,我们无权过问。但是,按照祖宗家法,后宫是该由鲜卑皇后主持的……”
“是啊,请陛下收回成命,另选鲜卑皇后作为主持……”
源贺也立即道:“后宫可是半壁江山啊。按照老规矩,鲜卑皇后主持后宫,汉人的皇后殉葬……”
通灵道长眼里精光一闪。此时此刻,芳菲名义上是他的侄女,他反而不便出面了。此时,心里叫苦不迭,给了冯皇后这个身份,可就坐实了她的“汉人皇后”——北国的历史上,的确是汉人皇后殉葬,鲜卑皇后支持后宫。已经几代皇帝如此了,如今陛下垂危,怎能更改。现在这些大臣,显然是要借机除掉冯皇后了。
太子听得源贺这番话,也惊出一声冷汗,脑子里嗡的一声。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只是哆嗦。
李将军道:“陛下可只有一个皇后……”
“宫里还有其他嫔妃,随便找一个鲜卑嫔妃立为皇后就成了……”
罗迦淡淡道:“冯皇后不是汉人……”
殉葬10
“冯皇后纵然不是汉人,但是,她是原亡燕的遗民,是奴隶出身的人物,这样的人,跟我们隔着仇恨,更不能主持后宫,否则,北国江山就危险了……而且,陛下自来宠信于她,她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情,也该殉葬……”
乙浑已经豁出去了,这重身份,其实在神殿的时候,已经不是秘密了。
源贺立即道:“乙浑言之有理。陛下,您还记得上一次去南朝征战的事情么?臣等随你去找道士占卦。道士的卦辞说北国江山‘得失无从论,兴亡在妇人’,如果把北国的后宫交到一个汉人皇后的手里,只怕后果才是真正不堪设想……而且,大家之前也看到了,冯皇后屡屡不获宣召,就出入于陛下的宫寝,她年轻气盛,不是能够安于室的主儿,求陛下看在北国江山的份上,一定要收回成命……”
通灵道长和李将军等急于反驳,可是,情急之下,却完全无法开口,而且,以他们和冯皇后的关系,也无法开口。尤其是通灵道长,完全明白,此时此刻,乙浑等正是设法除掉冯皇后的最好的时机了。他们绝不会错过的。
罗迦还是不动声色,目光一转,忽然看向东阳王:“东阳王,他们都要冯皇后殉葬,你怎么看?”
东阳王是这里面地位最尊,年龄最大,而且是拓跋家族的至亲。
他本是完全赞同乙浑的观点的,但是,他自来和乙浑不和,但见乙浑和源贺二人一唱一和,他转动了眼睑,只说:“让冯皇后殉葬有礼,但是不殉葬也有礼……这是陛下的家事,陛下就自己拿主意吧……”
众人僵持起来。而罗迦,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坚决的支持,显然,这些北国大臣对冯皇后的猜忌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罗迦这时忽然转向旁边执笔的高允:“高博士,你怎么看?”
陛下竟然开口问这个汉人,众人都很是吃惊。
殉葬11
高允立即道:“臣当然反对殉葬。古往今来,残暴如夏桀,商纣王,才用人殉,但周朝的时候,大兴礼仪人意,便废黜了残忍的人殉制度,后来就算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何等残暴?可是,他也只敢拿陶俑、木马等殉葬。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殉,是极大的有违天道……”
乙浑怒道:“你胡说什么?这是我们北国的老规矩,你不可能不知道……”
“对,祖宗家法,岂容篡改?”
高允是何等性子?岂能怕他二人咆哮?他也大声道:“陛下昔日在平城安抚百姓,祈雨镶灾;信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却杀了活人殉葬,岂不是有违修生养性?我再次重申,用活人殉葬,是有违天道的,这和昔日提倡的仁义治国,岂不是互相抵触,岂不笑话?”
“你这个老不死的信口开河……”
“对,你们那套汉人的观点算什么?这是我们北国的祖宗家法……”
双方激烈对峙,几乎要打起来了。
“住口!”
罗迦制止了众人的争论,喘息得更加剧烈了。
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而是打量着众人。以至于众人都不清楚,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乙浑站得距离陛下最近,能清楚地看清楚陛下的脸色,却大着胆子继续道:“陛下,恕臣直言,冯皇后年纪轻轻,又不曾生育,没有一男半女,留下主理后宫,实在是不妥当……”
冯皇后年纪轻轻,没有一男半女——
罗迦仿佛被人狠狠地毒打了一棍子,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芳菲,可怜的芳菲。
此时,这倒成了她非殉葬不可的借口了。
“对,若是冯皇后有幼小的王子公主需要抚养,还说得过去,但是,冯皇后根本没有……这么年轻的女人,实在不能单独留在后宫,殉葬是她最好的下场……”
殉葬12
“冯皇后有孩子需要抚养……”
此言一出,忽然石破天惊。
不止众大臣,就连罗迦也吓了一跳。
说话的正是太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一个夜晚,太子已经累得虚脱了,他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此时,神情却那么镇定:“父皇……儿臣的一位嫔妃怀孕了……”
罗迦一怔。
怎会如此巧合地怀孕?以前,怎么没有听他说起过?
太子登基,第一个生的儿子,必然会被立为太子,按照北国的规矩,子立母死,在座诸人都知道这个规矩。
很多情况下,帮助抚养小太子的,便是太后。
如果冯皇后变成了冯太后?
但是,到底是太子的哪一个妃嫔怀孕了?
“北国的规矩,大家都是知道的,小孩子没有了母亲,所以,更需要可靠的人来抚养……不如就让冯皇后代为抚养……至少,她看在父皇的份上,一定会尽心竭力,抚养儿臣的王子……”
罗迦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乙浑等人却垂头丧气。
“好,就让冯皇后以后专司抚养小王子的职责。”
好在冯皇后只能抚养孩子,实际上就是没有什么权利了,乙浑等人纵然沮丧,此时,也无法再争辩下去了。
通灵道长松一口气,额头上竟然冷汗涔涔。
也许,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筹码了。
外面的冯皇后,岂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在这间不容发的关头,从死到生,走了一遭?
在外人看来,皇帝要做什么,那是金口玉言,想干嘛干嘛,可是,除了极其昏庸的暴君之外,就算是皇帝,也绝不可能想干嘛就干嘛。否则,尊贵如唐明皇,当初不是也保护不住杨贵妃?马嵬坡下,六军不发,让你杀一个女人——纵然你是皇帝,你也必须杀掉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殉葬13
一个国家的政治体系,就如一颗树大根深的大树,盘根错节,一些枝丫已经长成了,已经无法砍去了。
也许,任何伤到了某一方的利益,就会激起轩然大波。此时,通灵道长完全明白,陛下早就在提防乙浑,也几次想出手铲除乙浑。但是,无论是神殿一战,还是青州战役,乙浑这厮都竭尽所能的表现。陛下纵然要找他的借口,都一时没法找到。本来是打算平息叛乱之后再跟他算账。
但是,事发突然,陛下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出手了。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