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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师一时间怔住,等到反应过来,却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声,喁喁寂灭。
少女被带离水榭时,右手已经血肉模糊。
她跟着侍女,直到进入屋内,才低声问:“姐姐,这是?”
“将军命你将脸上面脂洗去。”侍女表情平板,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脚步顿了顿,似是听到了极为难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长袖,低声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却克制着没有出声,只是弯下腰,艰难的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扬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噗咚一声,落在浑浊的水中,荡漾出小小的涟漪。顺着那一波波荡开的水纹,一道黑色的身影蓦然撞进了视线。
她惶然起身,身后哐当一声,铜盆摔落在地上,溅了半身的水。而视线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隐约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她连忙跪下来,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头道:“上将军。”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锦长袍的一角,云纹凝重华贵。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响似一声。
她伏在地上,凉水浸湿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终于听到他衣料拂动的声响。
她以为他要离去,却蓦然间被人抓住头发,用力一拉。
头皮吃痛,少女几乎要叫出声,却蓦然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边漩涡正越搅越深,汹涌起伏间,年轻男人声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韩维桑,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一动不动与他对视,许是因为吃痛,眼中蓄了泪水,却始终未曾落下来,反倒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漩涡翻涌,终于成了炽烈的怒火,年轻男人跨上一步,低低问:“你叫我什么?”
韩维桑知道自己或许快死了,竟低低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说:“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没有人这般叫他了。
上将军放开了她,目光从她狼藉的长裙,最终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为你死了。”良久,他安静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扬眉望向他:“是,我该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强。”
是夜,雨已停,露出远处极淡极淡的一枚弯月。
他走出屋外,夜风拂来,年轻将军的长发被掠起,颈处微凉。
一道黑影身法迅捷如闪电,掠到他身旁,低声道:“将军。”
“如何?”上将军淡淡问。
“已查过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处,因孤苦无依,被老琴师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师父子前来,今次老琴师病倒了,实在无法,便将她带了过来”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将军。”侍女悄悄走上前,低声道,“薄夫人还不愿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间终于露出温柔一瞬,他点了点头:“知道了,这就过去罢。”
屋内只剩下韩维桑一个人,她略略撑着口气,在烛光边坐下,仔细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经全然翻起,好几处伤痕已经见骨,往下沥着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开出细微的血花。他离开了这里,那股迫人的杀气离开,仿佛才察觉到了痛楚。
不过,相比起自己对他做的事,就算这十根指头都被他活生生砍下来,也是毫不为过的吧?韩维桑咬着牙,拿衣角干净的布料轻轻抹去了血水,无奈扯起一丝苦笑,在他进来之前,有意弄伤了手,却还是大意被认了出来。
可是又怎能不被认出来呢?
她的琴艺,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上将军,是大晋朝的宁王殿下,十六岁便领兵征伐,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天下分崩离析,他自立于吴楚之地,却被视为最大的叛逆。
江载初,却早已不复当初了。
韩维桑慢慢站起来,对着那盆浑浊不堪的水整了整鬓发,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绪,他此刻既没杀自己,必然还要再多加折磨,这么一想,反倒坦荡下来,她闭上眼睛,直至倦极浅眠。
约是丑时,江载初从榻上起身,身边的美人已经熟睡,一缕青丝披挂在红锦被外,肩膀上的肌肤滑腻似雪,只留下些暧昧如红蝶的痕迹。他侧身,淡淡凝视了片刻,将锦被掖起至她颈下,方才走向门外。
侍从连忙替他披上了风氅,低声道:“蜀地的急报到了。”
月色更明,只是因为初起,神色间还略带慵懒。江载初脚步不急不缓,走向书房。
“她呢?”
侍从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带回来的少女琴师。
“还在那里,睡着了。”
“她还能睡得着。”江载初抿了淡淡一丝笑,“把她带过来。”
书房内燃着数根粗蜡,亮如天明。
景云风尘仆仆而来,一见江载初便单膝跪下,行礼道:“上将军。”
他自小便是江载初的伴读,自小便情谊深厚。江载初领兵平定边疆,景云便是副将。江载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随。江载初对他全不见外,伸手扶起,问道:“如何?”
“蜀丞相杨林如今已把持朝政,小蜀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废是立,全凭他一句话而已。据说这几日,他便会对蜀侯动手然后奏报北边朝廷,求册立自己为蜀侯。”
江载初手指轻轻在桌上敲击,深夜之中,扣扣声清脆明晰。
景云看着他平静如水的面色,忍不住问道:“大哥,你看北边会答应册封么?”
江载初不答,片刻后,反问道:“你说呢?”
景云愕然,“你这是问我么?”
屏障之后,传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似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江载初将目光略略抬起,径直望向那个方向,抿唇不语,眸色幽邃。
景云忽然明白过来,莫非是将军的某位宠姬被还在这书房里?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载初,虽然知道上将军确是将薄姬宠得极为骄纵,只是他却从不会将公事和情爱混为一谈,今日怎会向女人询问军国要事?
“你看,北边会不会答应册封新蜀侯?”江载初沉声,向那个方向又问了一遍。
屏风之后,那道绰约人影一步步走出来,离着江载初十数步之外,扑通跪下。
果然是个女子,只是衣衫朴素,并不像是将军的宠姬。
那少女本就瘦,双膝扣地之时,咚的声响,那声音咯得景云心口一痛。他仔细打量,只是那女子额头抵在地上,并不曾抬起头来,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却不知道到底是何来历。
江载初见她不答,转而对景云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云心下虽好奇,却也只能转身道:“景云告辞。”
他走到门口,正欲迈出,忽听那跪着的女子开口,声音微颤:“求将军求你,”她说得艰涩,“求你,救蜀侯。”
那声音令景云浑身一震,他顿下脚步,转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议道:“你是你是阿维吗?”
维桑没有抬头,依旧以额抵地,身姿瘦弱,却如石像,一动不动。
“将军!她——”景云急欲知晓,抬头问道,“她是不是郡主?”
江载初右手搁在案桌上,黑亮长发只以一支乌木簪结起,闲闲道:“景云你想知道么?”
景云咬紧牙关,一手摁在剑鞘上,点头道:“是。”
“抬起头来,见见故人。”他淡声吩咐。
维桑极慢极慢的抬起头。她素净着一张脸,下颌尖尖,那双黑眸净澈如水,只是脸色异常惨淡——当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锵——景云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直直砍向韩维桑。剑锋冰凉如水,尚未触及维桑身边,剑气已然割下一缕长发。韩维桑不避不让,睫毛未动,直直看着江载初,仿佛对这一剑置身事外。
剑锋已经割破她的脖颈,细长的血痕渗出鲜红液滴,江载初才闲闲喊了声:“住手。”
景云长剑生生停顿住,却犹自架在她脖子上,恨声道:“将军!当年如果不是她——”
“你现在杀了她,未免太过无趣了。”江载初轻笑着摆了摆手,继而笑得愈发诡异,“嘉卉郡主,你说呢?”
“是。”维桑跪着不动,黑眸中犯上一层血色,“景将军,你我之间隔着国恨家仇,若是一剑将我杀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景云锵然收剑:“你这妖女当年差点害死将军,今日还指望将军帮你?”
江载初微微弹了弹指,示意景云出去,微笑道:“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议吧。”
景云带上了门。
维桑极缓极缓地弯腰,磕头,一字一句:“亡国女不敢称郡主。”
江载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个又一个重重磕头,雪白的额上已经青紫一片,皮开肉绽。
“刚才景云有句话说错了,如今我的确能帮你。只是要看,为什么要帮。”江载初在磕头声中慢慢开口,“维桑,我给你一盏茶时间。你若能说动我,我便帮你保住蜀侯的性命。”
维桑依旧跪着,只是挺直了身子,哑声道:“将军若能答应,韩维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听将军定夺。”
江载初轻慢一笑:“韩维桑,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杀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里,还有商榷的余地么?”
脖颈处细细痒痒的感觉,粘稠的液体沾湿衣襟,白衣一片猩红狰狞。她却径直站起来,直视江载初,微微一笑:“将军,你,果然不是当年的殿下了。”
江载初依旧不言,神容虽淡然,指节却微微凸起。
“将军救蜀侯,韩维桑自愿为奴,助将军夺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载初霍然起立:“凭你?”
“我知道将军此刻不信。”韩维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内,我将长风城献给吴军,以示诚意。”
江载初反出晋朝,用了三年时间割据南方。而长风城卡在南北之间,三面围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关隘。上将军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继而南图,必然要攻克下长风城。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江载初走到维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颌,沉声说,“长风城?”
“不错,长风城。”维桑毫不畏惧,与他直视。
“好。我便保蜀侯三个月。韩维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杨林不杀蜀侯,我也提兵把蜀地灭了!”他已将她逼到角落,“至于你,为奴为婢,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这一句话,维桑原本一口提着的气蓦然间松了,她不得不稍稍扶着墙,才能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多谢将军。”
江载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滚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会晕厥过去。待到挣扎到门外,一夜月辉洒落,她忽然觉得奇妙,人总是这样,在极强的重压之下,肉体的痛楚便会被隐藏起来。可一旦放开了忧虑,那些感觉便会于须臾间放大,波涛汹涌般涌至,直至将人淹没。她随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还是景云那一剑划的。
真好,还没死。
她呵呵笑了笑,没人告诉她现在该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