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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十多名民伕中,只有周宁才在少年时开过蒙、读过书。他一向自视高人一等,头脑自认比其他民伕要高出一筹,可周宁还是想不通韩冈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韩三秀才带着自己走入齐独眼的公厅时,没有半点犹豫,看起来比走亲戚还自然。但周宁跟在韩冈身后,想起齐独眼扒皮抽筋的名号,却是心惊胆颤,‘若是王军将在就好了。’
可惜王舜臣并不在。他在入城后跟韩冈说了几句,便与车队分道扬镳,往城中心去了。虽然是借口,但王舜臣身上的确有吴衍签发的公文要送去城衙。故而韩冈是独自则领着车队,抵达了城南的库区。
艰难的穿过了因捷报而变得拥挤不堪的街道,车队抵达库区之中。民伕们在衙门外看着车子,韩冈只点了周宁跟在身后,一起进了衙门里。周宁肚子里的一点墨水,被韩冈所看重,村塾的塾师并不是只教着学生们去读千字文和论语,算学也是开蒙时必学的科目。周宁能写会算,韩冈找他做个伴当,也有日后提拔任用的心意在。
位于库区边的库管衙门就是普通的一进院落,一座单独的公厅。于深夜中入城,照常理应该等到第二天才会被招进去。不过因为捷报的缘故,公厅中灯火通明,不知多少胥吏跑进跑出,忙个不停。一场恶战下来,赏赐肯定少不了,虽然大头要等到朝廷发下,但提前预支一部分,让参战的将士们快活一下,更是多少年来的惯例。只是这赏赐的多少,还得看着库中充裕与否。
甘谷城的军库管勾官齐独眼的大名,但凡来过甘谷或是即将抵达甘谷的民伕和衙前,无不是如雷贯耳。可韩冈和周宁见到齐隽的第一面,却正碰上了他与人打擂台的一场好戏。
一名三十上下的军官就跟齐隽面对面的对峙着,在灯火下,他左颊上杯盏大小的伤疤十分的显眼,而身上还有着血与火的味道。疤脸军官看起来很是心燥,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齐管勾,都监要的酒水不是五坛,是五十坛!总共两千弟兄,你就给个五坛,想让大伙儿喝掺酒的凉水不成?!”
齐隽叫着撞天屈,看他委屈的样子,完全没有半点扒皮抽筋的狠戾:“徐殿直,不是本官不给啊,库房你也看了,空荡荡得能跑死耗子,哪还有多的酒水。这些天,因着西贼攻甘谷,预定中的辎重车队一家都没到。巧妇难为无米炊,本官也没辙啊!四十五坛酒,谁能变得出来?!”
“这话你跟两千弟兄们说去!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疤脸军官瞪目怒骂,齐隽则苦笑摊手,他敢对衙前扒皮抽筋,却还不够资格在赤佬们身上吃肉喝血。碰着刚刚大胜归来的队伍,若不是真的没辙,他怎敢触这个霉头。
站在门外,韩冈和周宁一切看得尽在眼中。
韩冈低下头去,掩去唇边眼角绽出的笑意,他手上可是有着足以让得胜归来的两千将士满意的东西。他低声自言自语,“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宁听到了,惊得瞪大了眼睛,难道韩三秀才早就料到了会有现在的这一幕?这未免也太……太……周宁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韩冈洞烛内外的先见之明。他惊叹的看着韩冈的背影,‘难怪有人说他日后肯定少不了一个进士……’
韩冈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两步,不待通报便跨进了房中:“两位官人,在下有事容禀。”
“滚!这有你说话的份!?”疤脸军官旋风般的回头怒骂,心情正烦,竟然还有人敢燎他的眉毛。这一声惊雷般的暴喝让门外的周宁吓得连退了三五步,差点一屁股坐跌在地上,而离得更近的韩冈,却眼皮都没动上一下。
韩冈微笑着继续说了下去:“在下奉命押送犒军之酒水银绢,刚刚到得甘谷。总计酒水六十坛,银五百五十两,绢八百匹。还请齐管勾查验。”
“酒水?!”疤脸军官脸色变了,顿时转怒为喜,一把扯住韩冈,急叫道:“在哪里?在那里?快带俺去看看!”
韩冈歉然一笑:“还请殿直稍候,等齐管勾点验后自当交给殿直!”
“你是哪个县的?文书在何处?要点验的军资又在哪里?”韩冈的出现解了齐隽之困,可他不改平日声口,拖长声调便要在韩冈身上扒层皮下来。
韩冈还没回话,疤脸军官心中火烧火燎,一拳捶在了齐隽的桌案上,震散了一地的文书,破口大骂:“鸟你的‘县’!鸟你的‘文书’!鸟你的‘点验’!谁不知道你这贼鸟尽吃着衙前的肉,少扒点皮会死啊?!都监正等着发赏,你再拖着试试?!”
齐隽被溅了一脸口水,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是从九品的文官,拍着他桌子的徐疤脸却只是个正九品的右班殿直,是武臣!但在徐疤脸面前,他却硬不起来。很简单,齐隽他是进纳官,用钱买来的官身,虽然从官职上属于文资,但不会有一个士大夫出身的文官会将他视为同僚。莫说是一个正九品的武官,就是还没入品,只要占着一点理,便完全可以不给他半点面子,即便他齐隽在经略司有后台,也不会因着一点明显不占理的小事为他出头。
一阵微风卷入房中,灯火闪烁,映得房中忽明忽暗。房中三人的心情也如灯火一般,有明有暗。
韩冈谦恭着的站在一边,只有眼神中透着喜色。他挑起了头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煽风点火。大势如此,齐隽纵然有着将衙前扒皮抽筋一般的凶悍,却也不得不低头。
阴着脸,暗自发狠了一阵,齐隽在徐疤脸不耐烦的催促中,一把抢过韩冈手上的文书,看也不看就在最后面签名画押。又随手写了一张回执,盖上印,递给了徐疤脸:“短了少了,也别来找本官。”
他眼睛一转,又冷冷的盯了韩冈一眼。独眼中传出来的信息,韩冈确实收到了——走着瞧!——这是齐隽现在心里最想说的话。
韩冈对着齐隽抱拳行礼,姿态像是在道谢,挺秀的眉眼中却凝集着满不在乎的笑意。齐独眼怎么想他可不在乎,既然齐独眼已经怄一肚皮的怨气,那让他肚皮的怨气再多一点也无妨。
韩冈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甘谷立城不过一载,齐独眼扒皮抽筋的大名已经遍传秦州。据韩冈在出发前打听到的传言,齐独眼跟陈举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既然跟陈举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跟齐隽翻脸,也不会让自己的境况更为艰难。
他是押运的衙前,既然齐独眼已经签了回执,那就再管不到他韩冈的身上。何况陈举已经没几天好蹦跶了,韩冈不认为王韶会放过他。即是如此,作为同一条线上的蚂蚱,齐隽如何能独善其身?唯一可虑的是张守约会保着他,但看张守约派人过来催赏赐的态度,齐独眼很明显是经略司掺进来的沙子。得罪了他,张守约怕是乐见其成。
徐疤脸接过回执,转手递给韩冈,笑道:“张都监没了消息,这两日南面便没一队人马敢来甘谷。伏羌城的刘安到了安远就不肯再挪一步,反倒是你们这队转运银绢酒水的先来了。下次见到他,洒家要好好问问他,看他臊不臊。”
韩冈接过回执,小心的折起收好。他辛苦了这么些时日,也就是为了这薄薄的一张纸。
徐疤脸又拿起桌上的过关文书,看了一眼标注的时间,当即又惊叹道:“四天!四天就从秦州到了甘谷城,竟然一点都没耽搁!”
‘秦州!’齐隽正盘算着怎么把眼前这名走了大运的衙前煎皮拆骨,这时听着一惊,身子一下绷直了。泛着凶光的独眼死盯住韩冈的脸,这难道是陈举要对付的人?!
韩冈谦虚的笑了一笑,道:“将士们正等着这批军资,韩某自奉命北来,只恐走得慢,就压根没想过要拖延时间。至于打下甘谷……凭一万西贼也配?!”
“说得好!”徐疤脸大笑着拍了拍手,越看韩冈越是顺眼,口气也温和了许多,“对了,还没问过衙前的名讳?”
“韩冈!!!”
回答的不是韩冈本人,陈举派来甘谷联络齐隽的黎清,正站在门外。他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的看着在房中笑意盈盈的韩三秀才。
ps:陈举留下的最后一招也没用了,只要有胆子向前走,前面总是会有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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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谁言金疮必枉死(下)
“韩冈?”徐疤脸扭头看了看黎清,又转了回来,“你叫韩冈?”
“在下正是。”
徐疤脸再次面向屋外,黎清震惊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瓷像,没有任何改变。徐疤脸看着奇怪,指着他问韩冈:“是你的熟人?”
“不,从来没见过!”韩冈说得是实话,但他轻易的就能推断得出这名青年的身份。青年看到自己的反应,还有听到自己名字后,齐独眼仿佛看到扒光了毛的鸭子在天上乱飞的表情,韩冈若还不能将事情推测个八九不离十,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头脑了。
一阵泡过热水澡后的轻松感传遍全身,韩冈心头如释重负。自出秦州以来,遮在头顶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了大半。陈举能动用的手段到这里应该就用尽了。回执在手,齐独眼已经失去了对付自己的最为有效的武器。纵然他在甘谷城还有一点小势力,可要想如愿整死自己,再难找到名正言顺的借口。只要还在甘谷,自家的人生安全,就不需要再担心。
……………………
辛苦了数日,一切终于有了了局。韩冈站在街中,心中却有些茫然。他带着手下的民伕将军资运送到齐疤脸指定的位置后,民伕们已经被安排去了夫役营。韩冈也是同样在夫役营中有个床位。现在手上拿到了回执,去夫役营睡上一觉,等到明天就可以启程回家……
可这是最差的选择!
回到家后又能做什么,陈举也许会被王韶干掉,但更有可能安然无恙:对付根基深厚的陈举,就算是经略司机宜也要安排筹划,征得经略使李师中的同意,这肯定需要时间。那时怎么办,去接受第三桩差事,还是托庇于王韶?韩冈都不愿意!
无论从野心、骄傲,还是对自己安全的考量,短时间内他必须留在甘谷,同时还要为自己开辟一条晋身之路!
甘谷城中的大街上,惯常的宵禁已经消失,欢呼胜利的军民依然在街上纵酒狂歌。一队往南面去的报捷使节,被他们堵在了城门处,强拉着喝下一碗祝捷酒。担惊受怕了多日,终于可以解放一下,就算是张守约也不愿在这时候再强调军纪。
韩冈淡漠的站在街中心,看起来分外显眼。一名醉汉一手拎只酒壶,一手拿个酒杯,晃到了韩冈的面前:“兄弟!怎么傻站着?老都监带着两千兵就杀退了一万多西贼,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来,喝一杯。”
“两千退一万……一将功成万骨枯,是这个理吧?”韩冈声音低沉,暗夜中,幽暗的双眸更为深邃。
“啊?”醉汉被韩冈的眼神吓到,不由自主的离了他一步。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冲汉子拱了拱手,挤开拥挤的人群,大步往夫役营走去。
“疯……疯子!”醉汉望着韩冈的背影摇摇头,又歪歪倒倒拉着别人喝酒去了。
甘谷城的夫役营在甘谷城西北角,韩冈费了一阵工夫才走到。入了营,找到自家的队伍。王舜臣去了城衙还没回来,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夫役营中分配给韩冈的营房中。
韩冈一进屋,朱中急忙迎了上来,神色惶急,“秀才公,方才城衙来人了,说是要重修甘谷城防,张老都监下令把来甘谷的民伕都截下来,我们就是第一批。秀才公,你看这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