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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闻言,望了马路对面一眼,yù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铜钱,颠颠地跑去与掌柜打了个招呼,出去寻人去了。
这回轮到沈瑞惊诧,寻牙婆作甚?难道王守仁真要买下那个小姑娘?
牙店离茶楼并不远,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小二便引着一个婆子过来。那婆子四十多岁,穿着青蓝sè褙子,头上插了一把银梳子,头发丝一丝不乱,面上露出几分jīng明。与寻常妇人走路颤颤悠悠不同,这婆子甩着一双天足,走得极为稳当。
大明朝买卖人口分两种,一种是在官府登记的契约,一种是私契。
又因朝廷禁止“买良为贱”,奴仆最初的来源都是犯官罪人之后;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直接买卖,就用“典人”或者“收养”这一说,养儿、养女的身份,可实际行的是奴仆事,人身归属权也都归了家长。
牙婆眼力最厉,并没有单凭衣帽敬人,在王守仁面前很是客气。
王守仁道:“对面那小娘子跪了这许久,看着可怜,麻烦妈妈过来做个中人,帮忙张罗一二,我成全了她这份孝心。”
牙婆闻言,脸上没有向小二那样明显,可神sè之间还是有些踌躇,视线在五宣身边的包裹与纸伞上转了一圈,又看了旁边的洪善禅师一眼,堆笑道:“这位举人老爷恁地心善,只是瞧着像是要赶路的,买了这小丫头,耽搁了路程反而不美。若是老爷瞧着可怜,赏几缗钱岂不省事?”
不是她将送上来的中人费往外推,实是不乐意搀和进这些事。那些市井混混,只盯着银钱,可不会管你是举人老爷、还是光头大和尚,既是“钓鱼”,等人上钩,少不得要洗劫一番。
要是寻常商贾百姓,强龙不压地头蛇,多是自认倒霉。可这里有个举人老爷在,一个帖子就能成为县太爷的座上客,怎会肯吃这个亏?
加上这几人神态悠闲,行囊不多,一看就不是出远门的样子,说不得是周边府县人氏,来嘉定走亲访友的,谁晓得有没有什么同年世交在城里。若是那些混混做成了局,那些混混可以卷了钱财一走了之,自己守家在地的又往哪里跑?
因此,牙婆实不愿意接这个生意,才开口“提点”王守仁。
王守仁看了牙婆两眼,道:“妈妈好意,我心领了。请妈妈出面,不为其他,不过是看不惯那小娘子这般年纪,恁地苦跪。妈妈只叫那小娘子签了正式委身文书就好,至于地上那位,有了银子,自有‘热心人’出面帮着营葬。”
牙婆小声道:“老爷莫怪婆子多嘴,市井混混,手段下作,需小心提防哩。”
王守仁道:“再次谢过妈妈,我记下了。”说罢,却是不改主意,示意五宣取银子。
五宣从褡裢里摸出几块银饼子,两块大的,两块小的。
五宣先将那几块饼子递给牙婆道:“这十两银子与那小娘子做身价银,余下那一两银子与妈妈吃茶。”
这几枚银饼子雪白,一看就成sè极好,牙婆固然心有顾虑,此刻也满脸堆笑道:“这丁点大的小娘子做不了什么活计,总要教养几年方能使唤,不值几个钱,这些银子有剩余哩。”
五宣笑嘻嘻道:“我们大哥素来大方,若有结余,只当请妈妈吃酒。”
牙婆面上笑容更胜,便不再啰嗦,揣了银子出了茶楼。她没有直接去马路对面,而是叫来一个半大小子,低声吩咐了几句,方不紧不慢地走到马路对面。
小姑娘跪了这许久,已经跪不直,堆坐在地上,jīng神也略显萎靡。在她旁边,有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衣着富贵,似乎对小姑娘颇有兴趣,指指点点的,同旁边的人不知说着什么。
不远处,三三两两,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也不知牙婆说了什么,原本站在不远处站在的那些人,就有人上前。
牙婆也不搭理旁人,只拉着那跪着的小姑娘起来,先是拉拉手,又提起那小姑娘裙子,看了看脚,还真像是看货物时的。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上前,似对牙婆不满,差点就拉扯起来。
牙婆笑着对话,并不与之冲突,依旧拉着那小姑娘说话。
少一时,先前同牙婆说话的半大少年回来,身后带了两个衙役。牙婆笑盈盈地迎上,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那两人连连点头。
牙婆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尺长的布包,打了开来,露出里面的纸笔。那半大少年已经背对着牙婆,蹲在地上。牙婆直接在少年北上,铺开契书,添添写写,而后又取了印盒,拉着那小姑娘要按手印。
小姑娘面露惊慌,看向方才出面那男子,那男子也要上前,却被那两个衙役高声呵斥。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按了手印,衙役又踹了地上躺着的”“尸体”两脚,那“尸体”哀叫一声,窜了起来。周围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衙役笑骂了两句,那起来的人三十来岁年纪,尖嘴猴腮,倒是能屈能伸,嬉皮笑脸,躬着身子对那衙役告饶。
衙役不知说了什么,众人看向牙婆。牙婆拿了一枚五两银饼子递给这尖嘴猴腮的人,又笑着对那两个衙役道谢,袖子碰袖子地递过去些东西。
那两个市井闲汉因衙役在,不甘不愿地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散去。牙婆先是送走两个衙役,然后摸出一串钱,打发了半大少年,方带了那小姑娘往茶楼走来……
第四十六章 千里之行(六)
走到茶楼门口,牙婆脚步顿了顿,将那小姑娘头上系着的白布条扯了下去,又将她膝上的灰尘弹了弹,方牵着她的手进了茶楼。
“这位老爷,老婆子方才都打听清楚了,这丫头是烂赌鬼吕二的亲侄女,就是方才地上装死那个。这丫头是本地人,爹死娘嫁人,出身还算清白,并不是不明不白拐来的。如今已经上了契,只差往衙门里入档。您看?”牙婆笑着问道。
王守仁道:“官盐不好做了私盐卖,还是劳烦妈妈带着我这童儿走一趟。”
衙门里行事,少不得也要送钱封,牙婆舍不得自己掏腰包,方这么一说。如今王守仁开口,她将小丫头留下,带了五宣往县衙去了。
王守仁瞥了那小姑娘两眼,见她衣服清洗得还算干净,袖子口与腿脚都接了好几圈,鞋子更是开口好几处,便道:“你既是本地的,晓得沽衣店在哪里么?”
小姑娘点点头,小声道:“晓得,就在后街有一家。”
王守仁看了一眼沈瑞方才搁在桌子上的半串钱,道:“数出二十文给她。”
沈瑞老实应了,数出铜板,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面上茫然,王守仁道:“你去沽衣店换身衣服,鞋子也换一换。”
小姑娘接了钱,有些不敢相信,王守仁已是低着头吃茶,不再看着小姑娘。
小姑娘又看了旁边的老和尚与沈瑞一眼,挪着小步往出走。走到茶楼门口,她还回头看了众人两眼,方小跑着往西边跑去了。
沈瑞坐着窗前,待小姑娘的身影不见,回头道:“先生,这小姑娘要是不回来怎办?”
王守仁淡淡道:“不回来就随她去,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沈瑞踌躇道:“那吕二与他的同伙不是善类,要是他们抓了小姑娘去呢?”
王守仁摇头道:“莫胡想了,他们不敢。若是真的无法无天之辈,也不会设骗局糊弄人。拐带逃奴,他们没有那个胆子。”
等五宣从县衙入档回来没一会儿,小姑娘也跟着出现,换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不合适,只是这回不是小了,而是大了一圈。小姑娘将袖口腿脚都卷起来。鞋子倒是并不算大,只是鞋前绣着的花早已磨乱,看起来脏兮兮的。
五宣拉着小姑娘,看了一圈,道:“这衣裳大的也太多哩,这可卷不住,一会去客栈我给你改改。”
小姑娘也不敢接话,只怯怯地望向王守仁。王守仁没有再看小姑娘,而是与老和尚一道起身。
经过这一遭,耽搁了大半时辰,也该去找客栈。因多了一个小姑娘,就算不过七、八岁年纪,到底男女有别,五宣进了客栈,就订了三间普通客房。除了吃饭的时候露个面,小姑娘只老实地待在自己房里,安安静静的,并不主动往众人身边凑。
饭后,五宣去给小姑娘改衣服,沈瑞则按照往常一样,听王守仁讲书。
王守仁待那小姑娘太冷淡了些,若是不喜,为何还要买了来?沈瑞未免有些疑惑。
等到次rì一早,用了早饭,众人就出了客栈,小姑娘安静地跟在五宣身边,神sè不似昨天那么恐慌。
见大家没有雇车的意思,沈瑞迟疑了一下,道:“五宣哥,咱们不雇车么?早些到下一个县城,也剩得麻烦。”
并非他杞人忧天,实在昨天那些地痞不是善类。昨晚他们入住地方最大客栈,没有人敢上门找不是;等离了县城,那些人不凑过来才怪?昨天可是露白了。雇车走,速度快些,还能避一避;要是步行,不是正给那些人机会做坏事。
五宣“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沈瑞一眼,道:“小哥也太大手大脚哩,昨儿花出去的银子可是十一两五钱,这个亏可吃不得,要是雇马车,快是快了,可银子哪里讨去?总要讨回来才好。”
沈瑞哭笑不得,不过也明白五宣的意思,也是“钓鱼”,不免心中有些雀跃。
五宣所料不差,这一行人方出客栈,就被人盯上。等到出城的时候,身后影影绰绰地已经有了一条尾巴。
小姑娘年岁小,步子也小,跟着大家有些吃力。王守仁面上依旧淡淡的,不怎么搭理这小姑娘,可还是放缓了脚步。沈瑞已经看出来,王守仁似在验看小姑娘的心xìng。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小姑娘年岁虽小,可不哭不闹,倒是安静乖巧。
沈瑞倒是没想到同病相怜上去,只是觉得遇到王守仁真是这小姑娘的运气。要不然以她孤女身份,上头又有个赌鬼叔叔,如今年小还罢,不过是跟着叔叔骗人;要是年长几岁,露出少女仪态,又哪里有好下场,不是被逼着暗娼,就是卖到花船上,想要做个小婢也是奢望。若是她叔叔对侄女有几分真情,肯将侄女卖到大户人家做婢子,早就卖了,也不会等到今rì,让一个小姑娘跟着抛头露面做局骗人。
小姑娘不仅安静懂事,还极有韧xìng。跟着大家一口气走出几里路,满头是汗,可依旧没有开口喊累。
王守仁看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密林,后边那尾巴则消失不见,就让大家先停下来。他对沈瑞道:“你带了这小丫头先留在这里,我们去前面看看。”
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几个月,还没见过他出手,自是心里痒痒,央求道:“先生,让五宣哥留这里吧,弟子想要跟过去见识见识。”
王守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也罢,你已经十岁,又不是小丫头,见识见识无妨。”说罢,就吩咐了五宣留下。
五宣倒是没恼自己被换掉,指了指沈瑞身后的纸伞,好生嘱咐道:“小哥用的不熟,需要仔细些,莫要伤了自己。”
沈瑞应了,抽出一把留给五宣。
这三把伞之所以要一直背着,是因这三把伞不是寻常纸伞,伞柱能拆卸下来,可做短棍,棍里又藏开了刃的短刀,是防身的好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