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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经纶只得做沉思状。
——一天之内,清早跟当父亲的方步亭过了一招,梁经纶已然十分难受。现在,跟这个身份经历都十分传奇的儿子又碰上了,没想到会如此难受。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最害怕的不是共产党学委,不是共产党城工部,也不是国民党内那些容不了自己的人,而是这个将要紧密合作的方孟敖。再艰难应对也得执行好建丰同志的指示,走一步是一步吧。
抛开念头,梁经纶终于找到了应该有的笑容,答道:“木兰在学校里也是有名的体育健将,抢篮球时摔了跤也不肯丢球。”
谢木兰能够望梁经纶了,那种刚才还只有大哥独有的依赖,又出现在望梁经纶的眼神上。
轮到方孟敖笑得难受了,眼前这个小妹,他说不上来是心疼还是生气;身旁这个男人,他说不上来是憎恶还是可怜。
可怜的目光还是照射在了谢木兰身上:“孝钰还在等你呢。”
“嗯。”谢木兰这一声答得如此漫然,又望了一眼梁经纶,下楼时已经完全不像平时的木兰。
方孟敖不再看下楼的谢木兰,转身从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开。
梁经纶走到门边,想去关门。
“不要关门。”方孟敖的背后仿佛也有眼睛。
梁经纶怔在那里,看见了门边垂着的电灯拉绳开关,掩饰道:“需要开灯吗?”
“不用。”方孟敖依然背对着他,“我的视力很好。”
梁经纶无法再开口了,慢慢转过了身子。
方孟敖在那里看书,梁经纶只好看他的背影。
曾可达住处内。曾可达对着话筒刚才还是警觉,现在已经声色俱厉:“住嘴!我叫你不要说了,没听见吗?”
——方孟敖从西南防线突然折回,突然去见梁经纶,这时才报到曾可达这里,曾可达也惊了。
听对方停了声,又急问道:“你是在哪里打电话?外文书店吗?”
“没有……不会的,可达同志。”对方语速没有刚才急迫了,因此非常清晰,“何孝钰和谢木兰就在外文书店一楼,我们不敢进去,现在是找了一处安全电话向您报告,因此耽误了十几分钟……”
曾可达脸色缓和了些,眉头接着皱起来:“什么何孝钰和谢木兰在一楼?方孟敖是怎么进的外文书店,不是还有方孟韦吗?”
对方话筒里的声音:“是。开始是方孟敖和方孟韦两辆车来的,在燕大东门外两百米处就停下了。方孟韦好像跟方孟敖发生了争执,生气走了。接着方孟敖突然进了外文书店,何孝钰也跟着跑进了外文书店……现在方孟敖和梁经纶在楼上,何孝钰和谢木兰在楼下。我们也不能进去,楼上说什么不知道,楼下说什么也听不清。报告完毕,可达同志。”
真是一团乱麻!
——曾可达的目光陡地望向桌面上那本《孔雀东南飞》。
话筒犹在耳边,曾可达已经走神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为什么挑这两个人呢……”
话筒那边当然不懂,只好急问:“可达同志,可达同志。请您把刚才的指示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曾可达蓦地从沉思中醒过来,说道:“没有听清就好。跟你们再重申一遍,我没有那么多指示,守在门外,有情况只许报告,没有我的指示谁也不许进外文书店的门!这回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可达同志!”
曾可达将这部电话搁了,目光立刻转向旁边那部直通南京的专线电话,想去拿话筒,又收了手,焦躁地走到门口,开门:“王副官!”
“到!”
暮霭中,走廊对面立刻传来了王副官的应答。
曾可达:“立刻架电台,接通二号专线。”
外文书店一楼已经很暗了。
谢木兰下楼后,何孝钰跟她一直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阅览桌前,关注地听着二楼的动静。
谢木兰终于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何孝钰站起来,开了灯。
外文书店用电也是燕京大学的线路,美国专供的柴油,发电不需节约,一百瓦的灯照得房间好亮,一直漫向楼梯,漫向二楼的房门。
何孝钰回到桌前已经拿了两本书,将一本轻轻地递给谢木兰,坐下后再不看她,开始看书。
一楼的灯光漫了些进来,方孟敖站在二楼房内书架前翻书的背影清晰了许多。
方孟敖就在等他开口,捧着书慢慢回过了头,像笑又不像笑:“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呢?”
梁经纶不知怎么答这句话,只望着他,眼中有意无意露着一丝茫然。
方孟敖:“对不起,我平时不这样说话,这句话也是从我那个父亲那里学来的。”
“我理解。”梁经纶不能再“茫然”了,“历史嘛,谁也不能忘记。”
方孟敖:“是呀,‘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嘛。”
梁经纶倏地盯住了方孟敖的眼:“方大队长也知道这句名言?”
从楼下漫来的微弱光线中,方孟敖那双眼偏就如此的亮:“知道,列宁说的嘛。”
“你看过列宁的书?”梁经纶露出好奇的样子。
“看过列宁的书很奇怪吗?”
梁经纶只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方孟敖见他不答,把书偏移向门口漫来的灯光,翻看着,又突然问道:“你这里有这些人的书吗?”
王副官房间的电台前,“通了。”王副官戴着耳机已然满头大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站在电台前点了下头。
王副官便去拿桌上的文稿夹和铅笔。
曾可达:“不要记了。”
“是。”王副官立刻收回手,握好了发报机键。
王副官敲击机键的嘀嗒声同时响了起来。
曾可达的口述声和王副官的机键声:
念到这里,曾可达突然沉吟了,王副官的机键也跟着停住了,等在那里。
看着王副官敲完了最后一下,曾可达:“接到回电立刻报我。”说完不再停留,开了门,隐入暮色之中。
外文书店二楼房内,方孟敖拿着书终于走到了梁经纶的对面。
“到图书馆去找就不必要了。”他将书在桌子上一放,坐下来,“你既然告诉了我,我也告诉你。在飞虎队,陈纳德那里就有这些书,列宁的,马克思的,还有毛泽东的。当时我们也好奇,问他,开飞机还要看这些书?他说得很实在,这些书不但影响了世界的历史,而且正在影响中国的历史,都应该看看。”
“你都看了?”
方孟敖:“没有。航空委员会下了一道严令,这些书陈纳德可以看,美军飞行员可以看,我们这些国军飞行员绝对不许看。譬如列宁刚才那句话,我就是听陈纳德说的。梁先生应该都看过这些人的书吧?”
梁经纶这时已深切感到,面前这个人行为粗放,心思却极为细密,比自己估计的要更复杂、更厉害,只能坦然回答:“在国内,在美国,我学的都是经济学,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必须选修的,还有苏联的计划经济学,也必须比较选读。”
“这些我就不懂了。”方孟敖知道该撂开这个话题,切入主题了,“梁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梁经纶:“为什么?”
方孟敖:“何孝钰。”
梁经纶:“我叫她请你帮助学联的事?”
方孟敖:“那不是我们的事。”
梁经纶又只好看着他了。
方孟敖:“我向她求婚了。”
这确是梁经纶没有料到的,心里一阵翻腾,表面还得保持平静。
方孟敖却不让他平静:“你是孝钰的老师,又是何先生的学生。今天来,我是特地想听听你的建议。”
“这倒真有些为难我了……我想想,好吗?”轮到梁经纶走到书架前去翻书了。
夜幕吞噬了暮霭,只剩下路灯的昏黄照着站在小楼前石径上的曾可达。
——顾维钧长期出使欧美,广交博识,据说特地请了西方的植物学家在这处园子里移种了好些北平从来没有的植物。曾可达也不认识,只一棵棵移望过去,望向了那棵最高的树,望向了那棵树上最粗的树枝,足以让一个人双脚离地可以缳颈的树枝,树枝斜逸,下面就是一泓水池!
曾可达眼前一花。
似看见两个人在树下水旁错身而过!
一个人像是方孟敖,一个人像是梁经纶!
曾可达有些神情恍惚,向水池旁那棵大树走去。
哪里有什么人影,水池里只有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突然又想起了《孔雀东南飞》里另外两句诗:“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
一种不祥之感涌向心头,他倏地转过身,却吓了一跳。
“督察。”王副官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他身后约一米处,“二号回电了。”
“报告也不会说了吗?!”曾可达甩下这句迁怒,快步错过王副官,上了走廊石阶,向王副官房间走去。
“督察!”王副官紧跟着喊道。
曾可达停步后已经冷静了下来,回头望着王副官。
王副官低声报道:“二号回电说,马上给你打电话。”
这就是有详细指示了,曾可达拍了一下王副官的肩,以示抚慰,放慢了脚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就在这时,他房间里那部南京的专线响了!
慢步立刻换成了疾步,曾可达跨进了房间。
梁经纶显然一直没有回答方孟敖提出的问题,还捧着书站在书架前,一楼漫来的那些光线显然不能让他看清书上的字。
“梁先生如果真想看书,就开灯吧。”方孟敖走到门边,拉开了门边的开关。
二十五瓦的灯,却照得梁经纶晃眼。
他像被人脱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灯下。
不回答方孟敖显然是不行了,梁经纶放下书,踅回到书桌前,坐下:“我真不知道方大队长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请说。”梁经纶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大过。
方孟敖:“梁先生,你除了和孝钰是师生关系,还有你和她父亲的师生关系,你们有没有恋人关系?”
梁经纶沉吟了片刻,说道:“方大队长已经向何孝钰求婚了,还有必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方孟敖:“当然有必要。你们有这层关系,我求婚就显得不太道义,尤其在何副校长那里。”
梁经纶一直在告诫自己要冷静,现在也有些不能忍了:“那方大队长认为我们有没有这层关系?”
方孟敖要的就是这种短兵相接:“我看没有。”
梁经纶:“请说下去。”
方孟敖:“你们如果有恋人关系,你就不会叫她来争取我帮助什么学联。第一,这对她很危险。第二,这对你不利,因为她很可能爱上我,或者我爱上她。”
梁经纶:“方大队长这种分析我倒真没想过,请说下去吧。”
方孟敖:“还要再说下去吗?再说下去,我问的话你能回答吗?”
梁经纶:“没有什么不好回答的。”
方孟敖:“除非你是共产党!”
一片沉寂,窗外草虫的叫声突然响亮起来。
方孟敖直盯着他:“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刚才看见二楼亮了灯,隐约能听见两个人在说话,现在突然又一片沉寂,坐在一楼的何孝钰望向了谢木兰,谢木兰也望向了何孝钰。
“不行。”何孝钰站起来。
谢木兰也跟着站了起来。
何孝钰:“我们上去吧。”
谢木兰却一动没动。
何孝钰急了:“你怕什么?”
谢木兰一窘,跟着也急了:“我怕什么了?”
何孝钰:“问你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你一个字也不愿回答,现在又不愿去见他们。到底什么事,要这样回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