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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山又没有回话。
方孟敖侧眼望去,但见马汉山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说了,让我打个盹儿。”
方孟敖再瞟望时,马汉山像真的睡着了,脸上一片平静。
方孟敖心里突然五味杂陈,轻轻放慢了车速,车子这时像个摇篮。
后面的车都跟着减了速。
最后一辆十轮大卡车上。
显然有命令,五十个人都拥挤着蹲着,车速一慢,有些人便站了起来,向前张望。
“都蹲下!”这辆车带头那个人喝道。
张望的人立刻又蹲下了。
带头那人蹲在车厢中间,对面便是老刘。
显然早就想问话了,只因刚才车开得太快,这时带头那人终于可以问老刘了:“五哥,真不要命了,杀徐铁英的活儿也接?”
周围好多双眼都望了过来,老刘只是笑了一下。
带头那人:“家里真那么缺钱?”
好多双眼睛,老刘还是笑着。
带头那人叹了一声:“马局这个人平时对弟兄们确实不错,可我知道他那些家底早就败光了,担心给你的是空头支票。”
老刘回话了:“我看了,天津花旗银行的,前面是个一,后面好几个零。”说着,老刘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折着的支票递给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打开支票,眼睛立刻亮了。
附近的脑袋凑了过来,远些的声音嚷了起来。
“几个零?”
“是不是真的?”
“不会是法币吧?”
“花旗的,自然是美元!”
一阵挤,带头那人蹲不住了,喝道:“扶着点儿我行不行?!”
身旁立刻伸出来好些手扶住了他。
“多少?”
“是不是十万?”
带头那人大声喝道:“抢银行哪!能不能闭嘴?”
安静了,几十双眼睛依然瞪得溜圆!
带头那人:“是一万美元,到天津花旗银行立马可以兑现。”
“可以去香港了……”一个穿着大两号旧西服的人脱口嚷道。
带头那人立刻盯向那人,喝道:“给你,你去干!”
几十双眼同时盯向那人。
那人咽了口唾沫,闭上了嘴。
带头那人转望向老刘:“五哥,家里真要这笔钱救人,我替你送去。不为救人就退给马局,卖这个命不值。”将那张支票伸了过去。
老刘没有接言,也没有接回那张支票,依然笑着。
挨近的人都听到了,都望着老刘。
远处的人没有听到,都望向那张支票。
“这个钱是不能要,要了也没命花。”身旁一个人插言道。
“是啊,五哥,你跟马局素无交情,不能干这个事。”另一个人也跟着插言道。
这两句话大家似乎都听见了,瞬间沉默了。
“我来干!”不远处一个穿工装的大汉突然喊道,“干完了我立刻给自己一枪,只要把钱送到我绥远老家就行……”
“我能不能说几句?”老刘嗓门真大。
大家都望向了他。
老刘:“这一万美元每人两百,都能够拿。”
嘈杂声立刻又起。
带头那人倏地站起来:“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车一晃,眼见要摔倒。
老刘一把拽住了他。
带头那人又蹲下了:“五哥,你接着说,站起来说。扶着点儿!”
老刘站了起来,身旁好几双手撑着他。
老刘:“告诉大家,马局长没有叫我们去干谁。这一万美元是叫我们去保护几个国防部调查组要保护的人。只要我们把这几个人掩护走了,国防部担责任,钱我们分。”
所有的人都亢奋了,齐刷刷地望着老刘,老刘却望着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一把拽住老刘的手:“拉我一把。”
老刘拽起了他,稳稳地扶着他的手臂。
带头那人:“一共几个人,都是谁?”
老刘:“三个。人我也不认识,只知道都是燕大的,两个教授,一个叫梁经纶,一个叫严春明;一个学生,女的,叫谢木兰。”
“那就是美国人的背景了。”带头那人扫视众人,“这个活儿我们可以接!不分什么工了,认准了人,趁乱一哄而上救走人,明天去天津取钱,后天分!”
据说是燕京大学1946年出资三万大洋买下来准备扩充校园所用的好大一片空坪,刚平整了地基,搭了一排工棚,内战爆发,只得停止了施工,荒置两年,这次正好派上用场,选为各大院校临时发粮处。
靠东地基边沿那一排工棚刚好可以放粮食,却又只够堆面粉,大米就全都堆在了工棚外边。一百公斤一袋的大米,靠工棚正中方方正正码得像一个大讲台,两边堆得像掩体。于是讲话的地方有了,坐在掩体后发粮的地方也相对安全了。
8月中旬,早上九点的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大坪地上,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多少学生,都是各校推出的学联代表,当然也有一些老师。粮食就在他们的前方,无一人前去骚扰,无一人发出声响,这是在静坐。用北平人的话讲,这是“闹学生”的一种,静坐以后闹成什么样,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摆成掩体的米袋后也有好些人在“静坐”,便是民调会那一干人。
左边靠着米袋躲坐着李科长一溜科员,右边靠着米袋躲坐着王科长一溜科员。后半夜督着工人将粮食运来已经累得半死,现在工人走了,国防部稽查大队和他们那个马局又没有来,背后大坪上那么多人偏又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真是难熬。
多数人认命了,以王科长为首,干脆靠在粮袋上睡觉;也有人睡不着,譬如那个李科长,不断张望通往大坪的那条公路。
远处似有汽车开来的声音,李科长猛地睁大了眼。
紧接着,好些人都听见了远处的汽车声。
大坪上静坐的学生们显然也听见了,却依然人人端坐,一动不动。
偏有一个学生动了,探起身向前方第一排望去,是谢木兰。
身旁一个男生拽了她一把,谢木兰只好又坐下了。
原来,第一排正中坐着梁经纶。
他两边坐着的都是北大、清华、北师大各大学的学联头头。
他身后全是混进学联的中正学社的学生。
梁经纶当然也听见了开过来的车队声,轻轻侧头向右后方望去。
严春明被好些学生团团护着坐在那里,太阳照得他厚厚的眼镜片在反光。
梁经纶没有得到严春明的反应,却被身旁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轻轻碰了一下。
梁经纶回头望他,那个学生示意他听。
——刚才还越来越近的车队声突然消失了。
通往发粮处的公路上,警备司令部的车队居然被几个农民拦住了,其实也不是拦住,而是他们停下后被几个农民纠缠上了。
一辆辆军车上,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特务营的士兵,还有北平警察局的警察正在乌泱乌泱地跳下,往公路两旁的高粱地里漫去。
城里在闹饥荒,城外在打仗,村外在闹学生,这个紧邻燕大、清华的中关村两百多户农家还得种庄稼。8月中高粱已经黄了,任他天翻地覆,再有一两个月也得指着这些高粱活下去。一些农民正在地里拔草,却突然被这么多军队轧进了高粱地里,真是不叫人活了。这里的农民是跟燕大、清华打过交道的,知道已经立宪了,可以找政府说理,便跑到了公路上,围住一辆吉普,找到了最大的那个官,便是徐铁英。
“我们一不欠粮,二不欠草,政府为什么还要踩我们的庄稼!”一个年长的农民用城里话跟徐铁英讲理。
徐铁英将头转向一边,看着大片的高粱地一直连接到发粮处那一排工棚,说道:“位置不错。”
“是。”身边的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答道。
“长官!”那个年长的农民急了,“你的兵毁了我们的庄稼,我们找谁赔去?!”
另外几个青壮年农民也走了过来,都望着徐铁英。
特务营长:“站住!”
那几个青壮年农民站住了。
特务营长盯着那个年长的农民,准备把他吓走。
徐铁英抬手止住了他,望向站在几步开外的方孟韦:“方副局长,你过来一下。”
方孟韦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徐铁英对方孟韦说道:“踩坏了多少庄稼,事后你估算一下,叫民政局理赔。”
方孟韦没有表示,径直走向那个年长的农民:“老伯,我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姓方。军队踩坏了你们的庄稼,过后你到警察局找我,我负责给你们赔偿粮食。这里很乱,你们走吧。”
年长的那个农民:“你得给我开张条。”
“我怎么给你开条?!”方孟韦突然发火了,“不相信,把我的枪留下好不好?!”拔出腰间的手枪递了过去。
那个老农蒙了。
徐铁英、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也是一怔,一齐望向方孟韦。
“枪我们怎么敢要……”那个老农缓过神来,“你长官说话算数就行。”
方孟韦也缓过了神,知道自己这个火不应该对他发,把枪插回腰间:“我说话算数。带你的人赶快离开吧。”
那个老农果然啰唆:“敢问长官台甫?”
方孟韦轻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抽出了钢笔:“把您的手伸过来。”
那个老农犹疑了一下,伸过了满是老茧的大手。
方孟韦在他手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方孟韦!
这时,又有好些车开了过来。
徐铁英他们立刻望去。
方孟韦也望了一眼,知是大哥的车队,对那老农:“快走吧。”
那个老农这才向另外几个农民走去,兀自嘟哝:“我这只手好些天不能洗了。”
徐铁英的脸色陡然变了。
——他看见方孟敖吉普车内副驾驶座上马汉山在那里睡觉!
徐铁英倏地望向一直站在一旁抽烟的王蒲忱:“马汉山怎么放出来了?怎么回事?!”
王蒲忱:“国防部打的电话,方大队长亲自领走的。徐局长不知道?”
“国防部!”徐铁英铁青了脸,“哪个国防部,还不就是那个预备干部局!”说到这里,突然又转望向孙秘书,“他们保密局要保密,你也对我保密?”
王蒲忱:“徐局,我们也很难做,先放的马汉山,后放的孙秘书。”
一迁怒又错怪了孙秘书,徐铁英将脸倏地扭过去。
方孟敖的吉普开到离徐铁英不远处,猛地刹车。
马汉山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了一脸铁青的徐铁英!
马汉山惺忪地笑了,对方孟敖:“让我先会会他?”
方孟敖也一笑:“给他留点儿面子。”
“就怕他不要。”马汉山一推车门跳了下去。
“怎么回事?”马汉山故作惊诧地张望公路两边那些在庄稼地里布阵的士兵,然后望向王蒲忱,“军事委员会有条令,行兵打仗不许糟蹋老百姓的庄稼。你们缺德,我民政局可不给你们揩屁股赔钱。”
王蒲忱当然知道他这是向谁叫板来了,既不能回话,也不能有表情,只能虚虚地望着他。
“王站长!”徐铁英大声喝道,“这个人可是国防部下了明令抓的,怎么放出来了?拿明令我看!”
“有也不给他看。”马汉山故意替王蒲忱接了招,盯向徐铁英,“姓徐的,铁英兄,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干吗来了?”
徐铁英哪想看他,可目光一移,偏又看见了方孟敖在车里笑着,想起了自己全国党通局的背景,咽着这口气,转直了身子,去看高粱地里的兵阵。
马汉山偏不放过他,走到他身后:“不想听我也告诉你,民以食为天。你们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在台北吃安稳饭,却不管百姓的死活。我们来发粮,你却来抓人,还糟蹋农民的庄稼。我马汉山以前缺了德,这才女人都跑了,儿子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