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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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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句什么话,我可不能跟他们比。”崔中石也跟着坐下了。

方孟韦:“是他们不能跟崔叔比。想不想听那两句话?”

崔中石:“是笑话吧?”

“是实话。”方孟韦十分认真,“那个议员是个老夫子,总统请几个议员去征询意见,无非以示开明而已。那个议员却当了真,当着总统骂这些带兵的将军叫‘二如将军’。总统问他何为二如,他说‘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岂不是二如将军’!当时就把总统气走了。”说完这段闲篇,方孟韦沉默在那里。

崔中石望着他:“是实话,无奈人家最不愿听的就是实话。”

“我就愿意听到实话。”方孟韦抓着这个话题,深深地望向了崔中石,“崔叔,你帮我爹这么多年了,无论是行里的开支还是你家里的开支,都是精打细算。行里的人对你没少怨言,现在连崔婶这么好的女人也埋怨你了。这样做,你为的是什么?”

崔中石有些诧异:“行长是信任我,才让我管着钱,我当然应该这样做。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做?”

方孟韦:“可在南京对好些人你也是挥金如土呀!就没有心疼过?”

崔中石似乎有些明白方孟韦今天来的原因了,回望着他,好久才答道:“当然心疼。央行的钱就是国库的钱,一分一厘都是民脂民膏啊。可你不给他们行吗?不要说我,就是行长,你今天不给,明天不给,后天就会撤了你,换上一个愿给的人。”

“我爹我知道。”方孟韦开始单刀直入了,“可对崔叔你我还是不太明白。家里的日子如此清寒,又担着这么大的干系,为什么还愿意干这个金库副主任?”

崔中石默默地坐在那里,少顷答道:“孟韦,我的身世你也知道些。父祖辈没有给我留下家当,砸锅卖铁供我读完了财会学校。遇上了贵人,就是你爹,在上海便给了我银行职员的位子。带我到北平后又让我当了这个金库副主任。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愿意干,我怎么答你?我不愿意干,还能到别处干什么?”

方孟韦沉默了,但能看出他此刻心里十分复杂。崔中石这一番话十分入情入理,他也十分愿意相信,可爹为什么那么肯定地怀疑这个崔叔是共产党?

方孟韦抬起了头:“崔叔,你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崔中石:“当然明白。”

方孟韦:“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崔中石:“有些能,有些不能。”

方孟韦:“把能说的说给我听。”

崔中石:“为了行长,也为了你,当然也为了我和孟敖的交情,这次去南京活动我被人怀疑上了。加上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和军方物资管理委员会的账是我在经手,这里面有贪腐,我必须要接受调查。上面的人厉害,竟叫孟敖来查我。这道坎虽然难过,可我不怕。行里没有贪,我也没有贪。他们查到一定的时候也不会真查下去。我现在过不去的只有两道坎,说出来你也帮不了我。”

方孟韦:“我帮不了,还有谁能帮你?”

崔中石:“谁也帮不了。我听天由命。”

方孟韦:“崔叔,我现在说真心话,你也得真心听进去。不管你身上担着多大的事,冲着这几年你一直对我大哥好,尤其这一次你拼了命在南京活动救我大哥,我也一定会帮你。崔婶跟着你可没过过好日子,还有伯禽和平阳,为了他们,我也会帮你。把你过不去的两道坎告诉我。”

崔中石深望着他:“我说,你帮不了也得藏在心里。不然,你就会反而害了崔叔,也害了我一家。”

方孟韦的血气涌了上来:“大不了你是个共产党!还你的情我也救你!”

崔中石一惊,急忙望向门外,接着走到门口,望向西屋。

好在叶碧玉刚才跟他吵架,这时还带着一儿一女在西屋关着门怄气,方孟韦刚才的话她没有听到。

崔中石转过了身,一脸沉重地对着方孟韦:“我什么都不能说了。孟韦,就凭你刚才那一句话,吓也会把你崔婶吓死。”说完默坐下来,再不吭声。

方孟韦压低了声音:“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崔叔你能不告诉我吗?”

崔中石又想了想,望向他:“我告诉你。第一道坎就是行长。”

方孟韦:“你说下去。”

崔中石:“昨天回来行长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我想了一晚也没想明白。今天上午去五人调查小组前,行长又找我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可有一点我懂了,行长在怀疑我。孟韦,什么坎我都能过,不能过的就是行长对我不信任。你帮得了我吗?”

方孟韦:“难处既在我爹身上,我答应了,就能帮你。说第二个难处吧。”

崔中石:“第二个难处你恐怕真就帮不了啦。因为这个人是徐铁英。门口你们局里派的警察你看到了,昨天徐铁英派孙秘书到车站接我你也在。刚才你不说到那个议员骂那些将军的话吗?我现在告诉你,你的这个新任顶头上司就是个‘二如局长’!当然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招摇,现在就去挥金如土。可他开的口比好些人都大。不为现在,是为将来能挥金如土。过去干中统,他杀人从来就没眨过眼,现在又兼了个北平警察局局长和警备司令部的侦缉处长,杀人就更容易了。共产党他会杀,可只要与他无关他也未必会去杀。但有一种人他必然会杀,就是挡了他财路的人。孟韦,现在好些人的财路都在崔叔手里管着,哪一天我顾不过来了,也就成了挡别人财路的人了。原来有行长罩着我,未必有人敢杀我。现在连行长也怀疑上我了,别人要杀我就是迟早的事了。真到了那一天,你崔婶还有伯禽、平阳还望你照看着点。”

戛然而止!

崔中石慢慢闭上了眼,坐在那里,一副并不寄希望于方孟韦表态的样子。

方孟韦猛地站起来,压低了声音:“崔叔,我只说一个条件,你做到了,我拼了命也保你!”

崔中石慢慢睁开了眼。

方孟韦:“我大哥是个性情中人,更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只要求你今后干任何事都不要再牵连到他!他平安,我就保你平安!崔叔,今天我们说的话到此为止,你明白我明白就行了,最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说完就大步向门外走去。

方步亭坐在谢培东不久前坐的那个地方,戴着耳机,闭着眼在专注地听。

谢培东默默地站在门边,关注着门外。

方步亭已经听完了方孟敖和何孝钰所有的录音,慢慢睁开了眼,取下了耳机,在那里细细想着。

谢培东走了过去,望了一眼方步亭,接着走到他背后。

就在方步亭座椅背后推开的壁橱——一台窃听器,两盘磁带还在转动着!

谢培东按了按钮,磁带慢慢停了。

方步亭:“先不急着关。”

谢培东停下了手,壁橱仍然开着,窃听器仍然露在那里。

谢培东走到了方步亭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方步亭:“对孟敖和孝钰这番交谈你怎么看?”

谢培东:“先说能肯定的吧。”

方步亭点了下头。

谢培东:“孝钰这孩子肯定还不是共产党。”

方步亭点头,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欣慰的神情。

谢培东:“下面就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了,可能跟行长的判断会有些不同。”

方步亭:“都同了还要你说干什么?”

谢培东:“那我就直陈陋见了。行长,孟敖也不可能是共产党。”

方步亭:“何以见得?”

谢培东:“他要已经是共产党,还急着找什么共产党?您也都听到了,孟敖这孩子不会装假。”

方步亭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

谢培东:“那我就看不出什么了。”

方步亭:“你还是老实了点。怎么不想想孟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共产党?”

谢培东:“为什么?”

方步亭:“曾可达的话起作用了,孟敖在怀疑崔中石,怀疑他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低头沉默了。

方步亭:“下边该怎么办?”

谢培东又抬起了头:“那就不要让孟敖再跟崔中石接触。”

方步亭这才又点了头:“崔中石是不会再主动跟孟敖接触了。可挡不住孟敖会去找他。好在徐铁英以北平警察局的名义看住崔中石了。当然不是因为怀疑崔中石是共产党,而是为了盯着他要那20%股份!前方的仗不用打,后方已经败了。这个党国啊……”沉默了少顷,他又戴上了耳机。

戴上耳机后,方步亭这才又对谢培东说道:“把昨天晚上崔中石和徐铁英的谈话再放给我听一遍。”

“好。”谢培东又走向了壁橱,开始倒磁带。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层客厅。

何其沧因常年落下风湿,夏天也经常是一床薄毯盖在膝上,现在依然坐在刚才见方步亭的沙发上,却露出爱怜的目光,移望着面前那个忙活的身影。

梁经纶在给他调热水,正把手伸进那只泡脚的木桶试水温。

水温正好。梁经纶提着木桶走到了老师面前放下,又蹲下身子帮他掀起薄毯折搭在他的腿上,慢慢帮他卷上了裤腿,轻轻帮他脱了鞋袜,捧起他的一只脚放进了木桶,又捧起另一只脚放进了木桶。

梁经纶:“水烫吗?”

梁经纶一笑,也很像一个孝顺的儿子,接着便有轻有重地给他搓按着两腿。

和往常一样,这时何其沧和梁经纶都不说话,老的目光,少的双手,都像春风。

“今天学生们没有被抓的吧?”何其沧问起了白天的事情。

梁经纶:“全国各大报纸都在报道,他们也不敢不收敛了。”

何其沧:“国已不国了。你没有去吧?”

梁经纶:“没有去。各大学去的教授不多,听说都在商量着联名上书。不只是东北的学生,北平各学校的师生也已经好些天买不到配给粮了。抗战苦了八年,抗战胜利了还在受苦。先生,听说财政部在酝酿什么币制改革,你和王云五部长是同学,能不能真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币改方案?”

何其沧目光严肃道:“这种时局,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方案能够改革币制?你也是研究经济金融的,你认为改得了吗?”

梁经纶:“难。可也不能看着法币一天天变成废纸。今天的物价已经涨到两千三百万法币一石粮了。百姓活不下去,许多公教人员也都活不下去了。”

何其沧:“你回来前方行长来过了,也提起过这件事。”

梁经纶:“他也提到过币制改革?”

何其沧苦笑了一下:“他是央行的人,最清楚国民政府的家底,拿什么来搞币制改革?”

梁经纶:“那他是什么意见?”

何其沧:“希望我帮他拿一个币制不能改革的方案。”

梁经纶抬起了头:“先生,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您不要生气。”

何其沧:“你说。”

梁经纶:“先生不觉得跟方步亭这样的人交朋友有损清誉吗?”

何其沧有些不高兴了:“我该跟谁交往,不该跟谁交往,心里有数,还轮不着你来提醒。”

梁经纶立刻答道:“是。我说错了。”

两人沉默了。

何其沧从来就不会真正责怪自己这个最爱的弟子,深深地望着他,觉得隐藏在心底许久的事今天必须要跟他说了:“我也有件事正要问你,你要跟我说心里话。”

梁经纶似乎预感到何其沧要说什么了,沉默了少顷:“先生请说吧。”

何其沧:“你是看着孝钰长大的。你觉得孝钰长大了吗?”

梁经纶低下了头,依然轻轻地替何其沧搓着脚:“在先生眼里和我的眼里,孝钰永远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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