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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可达猛地一转身,向公路旁那几辆自行车走去。
脚上是布鞋,脚下是泥土,他的步伐仍然踏出了声响,踏出了心中不能容人的声响——他处处模仿建丰同志,却永远也模仿不像建丰同志!
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
方孟韦已经在那辆卡车下站了有十分钟了。
大哥在车顶上其实早已看见了自己,却依然在那里接粮袋码粮袋,直到码完了最后一袋粮食,这才从高高的车顶上向自己这边跳了下来。
方孟韦立刻伸出手,方孟敖在半空中搭住了他的手,方孟韦使劲一撑,尽力让大哥能轻身跳下。
“你来干什么?”方孟敖不出所料说的果然是这一句话,“要来也该是曾督察和徐局长来。带你的队伍回去!”
“是五人小组叫我来的。”方孟韦答道,“大哥,你干的事情都对,但你没有干过军警,有些事不能这样处理。”
方孟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嘴角一笑:“你教教我。”
方孟韦:“我不是这个意思。先把第四兵团和军统的人放了吧。五人小组现在正等着将扬子公司那两个人带过去问情况。抓一件事就抓一件事,不要把事情牵涉太宽。”
方孟敖:“他们叫你来把扬子公司的人带去?”
方孟韦:“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把扬子公司的人立刻带到五人小组去。”
方孟敖犀望着弟弟:“过来。”
已经很近了,方孟韦愣了一下,还是更靠近了一些。
方孟敖在他耳边更低声地说道:“扬子公司的人和央行北平分行有没有关系?”
方孟韦一怔,听出了大哥的弦外之音。
方孟敖:“不会没有关系吧?那这两个人跟北平分行的行长有没有关系?”
方孟韦心里蓦地冒出一阵复杂的难受,北平分行的行长是谁,不就是自己和大哥共同的亲爹吗?他能理解大哥不认父亲,却不能理解大哥这样称呼父亲。
方孟敖没有在乎他此刻的感受,接着说道:“北平警察局还有那么多副局长,徐铁英为什么不叫他们来带人?方副局长,你是干军警的,你知道怎样处理事情。你要真知道就不会傻傻地带着人接受这个任务了。我可以不认北平分行行长那个爹,你做不到。做不到就不要来,明白吗?”
方孟韦这才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大哥宅心仁厚!这个大哥还是十年前那个大哥,永远像一棵大树挺立在自己背后罩着自己的大哥!任何时候,干任何事情,自己都不可能有大哥的胸襟和眼光!他愣在那里。
方孟敖:“既然来了,就听我的。第四兵团和军统那些人都交给你了,放不放你处理。还有,这些粮你带着你的警队和我的稽查大队运到我的军营去。一袋也不能丢!”
方孟韦低声答道:“是,大哥。”
方孟敖大声下令了:“稽查大队所有的人现在都听方副局长的,将粮食运到军营去!邵元刚和郭晋阳跟着我,把扬子公司这两个人押到五人小组去!”
一个晚上了,方步亭的背影一动不动,一直坐在二楼办公室阳台的窗前,望着窗外。
整个晚上,都是谢培东在大办公桌前接各个方面打来的电话,方步亭不置一词,所有的询问都是谢培东在解释,所有的指责都是谢培东在承受。每一个电话谢培东必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行长出去了。”
“孔总,您着急我们也着急。”谢培东这是第三次接到“孔总”的电话了,“我已是第三次跟您说了,我们行长今晚十二点就出去了。闹出这么大的事,我们行长当然坐不住啊……等他回来应该会有结果……”
对方的声调越来越高了,又是深夜,就连坐在靠窗边的方步亭也能听见对方年轻气盛的吼骂声。
——“什么等他回来!事情就是他那个混账儿子闹出来的!十分钟,我就给你十分钟,立刻把方步亭叫回来,立刻给我打电话!今晚不把他那个混账儿子闹的事摆平了,他这个行长明天就不要当了!”
方步亭猛地站起来,大步向电话走来!
谢培东立刻捂住了话筒:“行长,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给我!”方步亭从来没有在谢培东面前这样严厉过,“把电话给我!”
谢培东只好把话筒递给了他。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电话那边那个“孔总”仍在吼着!
“我都听见了!”方步亭一字一句地大声回道,“还有什么混账话要说吗?”
话筒那边的“孔总”显然一下子没缓过神来,好几秒钟都是沉默。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方步亭的声调十分严厉,“回话!”
“是方行长吗……”那边缓过神来,语气也不像刚才对谢培东那样无礼了,“你不是出去了吗……”
“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出到哪里去?”方步亭毫不客气,“这里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是我方步亭的办公室,我不在这里,我到哪里去?!”
那边的“孔总”:“那一个晚上你为什么都不接我的电话?方行长,你的儿子抓了我的人,扣了我们扬子公司的粮,你又不接我的电话,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方步亭:“想知道吗?我这就告诉你。抓你的人、扣你粮的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队长方孟敖,不是方步亭的什么混账儿子!想要他放人,要他退粮,你可以找你爹,也可以找你的姨父,叫他们去找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局长兼总统亲批的铁血救国会会长!你敢吗?这是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我是中央银行正式任命的北平分行行长,不是你们扬子公司哪个部门的行长,我可以接你的电话,也可以不接你的电话。还有,第三个问题,你刚才说明天就叫我不要干行长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们在中央银行拿走那么多拨款和借款,仅北平分行就有上千万美元!这个窟窿我还真不想替你们守了。明天我就拿着这些呆账坏账去南京找央行的刘攻芸总裁,主动辞职,让他来替你们揩屁股!”
话筒那边这回是真正的沉默了。
谢培东在一边也露出了因解气而佩服的神态。
“还有什么问题吗?”方步亭给了对方几秒钟回话的时间,“如果没有,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就要挂电话了。”
“方行长!”那边的声音说不出来是气还是急,“你对你刚才说的话可要负责任……”
“向谁负责任?”方步亭厉声打断了他,“我没有任何义务向有些人的混账儿子负任何责任!”
咔的一声,方步亭把电话重重地搁下了!
又在电话机旁站了一阵子,方步亭才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谢培东,眼睛里满是凄凉:“培东,你说我们这个中华民国还有药可救吗?”
谢培东:“行长,中华民国可不是你能够救的。想想我们这个家吧。刚才孟韦来的那个电话你也知道了,孟敖押着扬子公司的那两个人去五人小组了。我估计明天一早南京那边就会插手。宋家和孔家真的一过问,什么五人小组都是顶不住的,他们也不会顶。最后闹出来的事还会落在孟敖的头上,当然,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会给他撑腰。可他也就真成了两边争斗的一把枪了。”
“岂止这两边争斗的一把枪呀。”方步亭忧心如潮般涌了出来,“我最担心的是另外一边哪……”
谢培东不接言了,只是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崔中石今天跟孟敖见面没有?”方步亭紧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行长不问我还真不好说……”
方步亭:“他们见面了?”
“没有。”谢培东摇了摇头,“今天白天孟韦去见崔中石了,跟他摊了牌,叫他不要再见孟敖。”
“孟韦又搅进去干什么?”方步亭的脸色立刻更难看了,“崔中石要真是共产党,孟韦难道还要放他一马?我已经把一个儿子搅进去了,不能再把另一个儿子赔进去!这么大的事你也瞒着我?”
谢培东低头沉默了少顷,然后抬起头,望着方步亭:“我是想明天孟韦回来后让他亲口跟你说。内兄,我这个姑爹也不好做呀。”
方步亭竟伸过手去一把握住了谢培东的手:“我的这两个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你也不只是他们的姑爹。就像我看木兰一样,从来就没把她当外甥女看。培东,这个局势维持不了多久了,我方步亭为民国政府拼了半辈子命,也对得起他们了。这个时候你得帮我,也只有你能够帮我。”
谢培东:“不要说帮字了。内兄,我们两家早就是一家了。孩子们的事,你说,我去做。”
方步亭:“我们分头去做。不只是孩子们的事,还有行里的事。你盯住崔中石,最要紧的是把他管的那些账全接过来,查清楚。我最担心的是,他要真是共产党,一定会利用国民党内部的贪腐把内情继续泄露出去。还有更要命的,进账、走账都在他的手里,他完全有机会把钱弄到共产党手里去!到时候他就会逃走,孟敖就有可能成为替罪羊!”
谢培东十分震惊:“真要这样,我现在就去崔中石家。把他带到行里,叫他把所有的账都交出来!”
方步亭:“不急在这几个小时。现在已经三点多了,先看看明天一早五人小组那边会闹出个什么结果。然后你去找崔中石,我去找何其沧。无论如何,不管花多大的代价,请他打通司徒雷登大使的关节,我再去求顾维钧大使,给孟敖活动一个驻美大使馆武官的职务,让他尽快到美国去!”
谢培东:“何副校长会帮这个忙吗?”
方步亭:“十年前我们两家就有约定,孟敖的妈和孝钰的妈都说好的,只等两家的孩子大了,就让孟敖娶孝钰。这几天我看他们互相也还有好感。何副校长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会去求司徒雷登大使。”
谢培东立刻露出欣慰的神色:“我也侧面问过木兰,孝钰这孩子对孟敖印象很好。行长,这步棋走得通。”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小院。
轻轻地,梁经纶进了院门。
走到一楼客厅的门外,梁经纶站住了,刚要敲门的手僵在那里。
一线细细的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何孝钰给自己留了门!
梁经纶叮嘱何孝钰等自己,现在却害怕何孝钰在等自己。
曾可达催逼他去证实方孟敖是共产党,严春明又突然代表北平城工部同意他去争取方孟敖。经验告诉他,自己已经处于国共两党最复杂的博弈之中了,而这步险棋还要让何孝钰去走!他隐约感觉到,只要推开这扇门,等待自己的就很可能是失去何孝钰,对不起自己的恩师。
他伸手抓住了门外的把手,暗中用力将门往上抬着,然后极慢极轻地一点一点往内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半,刚好能够容他侧着身子轻轻地进去。
何孝钰竟在一楼客厅睡着了,双臂枕着头斜趴在沙发的扶手上,那样恬静,毫无防范。
梁经纶静静地站着,居然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如果能够就这样一直让她睡着,不要惊醒她,不要去让她接受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任务,这个世界将是何等的美好。
他决定慢慢地退出去了,望着沉睡的何孝钰,轻轻地向门边退去,一旦发现她可能醒来,便立刻停住脚步。
何孝钰仍然睡得像院子里沉睡的海棠,梁经纶的脚步却停住了。
他发现沙发前茶几上的餐盘里有两片煎好的馒头,一杯只有何其沧每天才能喝到的特供的牛奶。
——这显然是何孝钰给自己准备的。
梁经纶的脑海里出现了曾可达严厉的面孔!
接着,脑海里又叠出了严春明严肃的面孔!
他轻轻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