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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们到车站比平常早得多,马匹可就象洗了个澡。车子还在走着,丹尼亚尔就开始卸粮袋。他要慌着到哪儿去,他出了什么事,很难理解。当火车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他停下来,久久地、心思重重地目送着列车,查密莉雅也朝他望的方向望着,似乎想弄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过来一下,有一个马掌松了,帮我扯下来吧,”她唤丹尼亚尔说。
当丹尼亚尔从夹在两膝中间的马蹄上把马掌扯下来,站起身来时,查密莉雅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你怎么回事,不了解还是怎的?……还是世界上就我一个女人?……”
丹尼亚尔一声不响地将眼睛移开。
“你以为,我心里就轻松?”查密莉雅叹一口气。
丹尼亚尔的眉毛飞舞起来,他带着热恋和忧郁的神情看着她,说了一点什么,但是声音很低,低得使我听不见,然后他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子,甚至不知为什么显得很高兴。他走着,不住地抚摩着马掌。我瞧着他,感到不解:查密莉雅的话何以能使他感到安慰?要是一个人沉重地叹一口气说:“你以为,我心里就轻松?”这又算得上什么样的安慰?……
我们已经卸完了车,准备走了,这时院子里进来一个伤兵,瘦瘦的,穿着皱皱巴巴的军大衣,背着行李包。几分钟以前,车站上停下了一列火车。伤兵朝四面望望,喊道:
“这儿有谁是库尔库列乌村的?”
“我是库尔库列乌村的!”我回答说,一面在寻思:这是哪一个?
“你是谁家的,小弟弟?”伤兵本待向我走来,但这时他看到了查密莉雅,于是又惊又喜地笑了起来。
“是你,凯里木?”查密莉雅惊讶地喊道。
“哎呀,查密莉雅妹妹!”伤兵向她跑去,双手握住她的手。
原来,这是查密莉雅的同村人。
“这可太巧了!就象事先晓得一样,打这个弯儿算打对了!”他兴奋地说,“我是刚从萨特克那儿来,我们一块儿住在野战医院里,谢天谢地,再过个把月他也要回来啦。临别的时候我对他说:给妻子写封信吧,我一定带到……这就是,拿去吧,原封未动。”凯里木递给查密莉雅一封三角形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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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密莉雅抓住信,表情激动,随后脸色灰白,小心地瞅了瞅丹尼亚尔。他就象当时在打谷场上那样,宽宽地叉开两条腿,孤零零地靠近车子站着,用失望的眼睛望着查密莉雅。
这时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伤兵立时又看到熟人,又看到亲人,各种问讯纷纷而来。查密莉雅甚至还没来得及因为带信向他道声谢,丹尼亚尔的车子便轰隆轰隆地打她身旁驰过,冲出院于,猛颠猛跳地跨过辙坑,扬起一路灰尘。
“他疯了还是怎的!”人们朝他背后喊。
伤兵已经叫人们领走了,我和查密莉雅依然站在院心里,望着渐渐远去的一团团的灰尘。
“走吧,嫂子,”我说。
“你走,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她痛苦地回答说。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分头而行。蒸人的闷热燎烤着干燥的嘴唇。一天来被灼晒得白热化了的干裂、火烫的大地,这会儿似乎正在渐渐冷却,升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在同样白茫茫的蜃气中,西方天际跳动着一颗柔韧的形状无定的太阳。在那苍茫的天际,正在聚拢授红色的暴风雨的云块。于热的风一阵阵吹来,吹到马面上,象是留下一层白色的水碱,然后猛力撩开马鬃,疾驰而去,到小丘上去拨动艾蒿的细叶。
“要下雨了,是不是?”我想。
我感到自己多么无依无靠,感到多么恐慌!我鞭打着一心想换成漫步行走的马匹。干瘦的长腿野雁,惶惶不安地往山谷中乱窜。大路上吹来一些颜色乌暗的沙漠牛美草叶子——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东西,这是从哈萨克那边吹来的。太阳已经落下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劳累了一天的草原。
我来到打谷场上,天已经黑下来。寂静无声,没有一丝风。我唤了一声丹尼亚尔。
“他到河边去了,”值夜人回答说,“真太闷气啦,都回家了。没有风,打谷场就没有人光顾!”
我把马匹赶去吃草,并且决定到河边去一下,——我晓得河边丹尼亚尔常去的地方。
他弯着腰,把头垂在膝盖上坐着,正在倾听陡岸下面河水的咆哮声。我真想走过去,抱住他,对他讲几句宽心话。但是我能对他讲什么呀?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后来我在麦秸上躺了很久,望着笼罩着乌云的黑沉沉的天空,我在思索:“人世上的事为什么这样复杂,这样难以理解?”
查密莉雅依然没有回来。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简直睡不着,虽然困得要命。山峦的上空,乌云深处,不时地闪动着遥远的电光。
丹尼亚尔走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他漫天目的地在打谷场上徘徊着,不时望望大路。过了一会儿,来到麦秸垛后面,在我旁边的麦秸上躺了下来。他会到别处去的,现在他不会再留在村里了!可是他往哪里去啊?他孤孤单单,无依无靠,谁又要他呀?我听到渐渐驶近的车子缓慢的轧轧声,已经是睡意蒙胧了。大概,查密莉雅回来了……
不记得我睡了多久,只觉耳边忽然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麦秸上悉悉索索响着,象是有一只水湿的翅膀轻轻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查密莉雅。她从河边来,穿着拧过了水的凉丝丝的长衫。查密莉雅停下来,不安地朝四下望望,靠近丹尼亚尔坐下来:
“丹尼亚尔,我来了,我自己要来的,”她轻轻地说。
周围一片寂静,闪电无声地滑了下来。
“你在难过?很难过,是吧?”
又是一片寂静,只听到一块被冲刷下来的土块掉到河里去 时轻柔的溅水声。
“难道是我的错?你也没有错……”
远处群山之上雷声隆隆。查密莉雅的侧面被闪电照得雪亮。她四下望了望,便伏到丹尼亚尔身上。她的肩膀在丹尼亚尔的手臂中抽搐地抖动着。她在麦秸上伸直身子,挨着丹尼亚尔躺下。
急端端的风从草原里奔来,卷起麦秸团团打转,撞到打谷场边歪斜的帐篷上,又斜斜里跑到大路上陀螺似地滴溜溜乱转。蓝色的寒光又在乌云中飞掣,焦雷带着干枯的断裂声在头上喀嚓喀嚓响着。叫人又怕又喜——一场大雷雨,最后一场夏季大雷雨就要来临。
“难道你以为我会舍得了你,去爱他?”查密莉雅热烈地悄声说,“不会的,决不!他什么时候也没有爱过我。就连问候也不过在信末尾附笔写一下。我才不稀罕他和他那背时的爱情,让人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好啦!我的亲人儿,孤孤单单的人儿,谁也别想把你夺走!我老早就爱你了。当我还没有认识你的时候,我在爱着,等待着你,你终于来了,就象知道我在等你似的。”
蔚蓝色的闪电,一个接一个婀娜多姿地朝陡岸下面的河里直钻。一滴滴倾斜的冷雨,沙沙地打在麦秸上。
“查密莉雅,亲爱的查玛尔苔!”丹尼亚尔消声说,他用哈萨克语和吉尔吉斯语中最亲热的叫法叫着她的名字。“转过脸来,让我好好看看你I”
雷雨大作。
帐篷上吹落的毛毡在地上扑扑跳动着,象被击落的鸟儿在拍打翅膀。大雨一阵猛似一阵地倾注着,象是在狂吻大地,雨脚被风擦得歪歪倒倒的。沉雷象猛烈的山崩似地隆隆滚动,斜穿过整个天空。群山之上闪耀着远方闪电明亮的火光,就象春天火红的郁金香。疾风在深谷里呼啸,如癫如狂。
大雨在下,我将身子裹到麦秸里躺着,我感觉到,一颗心在我手底下跳动得多么猛烈。我是多么幸福。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是大病之后第一次看到阳光。雨打在我身上,闪电照在我身上,但我心境舒畅,我带着微笑沉沉睡去,已经不清楚: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在窃窃私语,还是渐渐平缓的夜雨在悉索地敲打麦秸。
这会儿雨水要多了,秋天快到了。空气中已是常常激发着艾蒿和泡透的麦秸的秋意绵绵的、湿漉漉的气息。秋天,又是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关于这一点,不知怎的我全没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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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秋天,辍学两年之后,我又进了学校。课后我时常到河边陡岸上去,坐在此时已经空旷无人的当日的打谷场边。我在这里用学生画色画出自己的第一批素描画。甚至依我那时的看法。我都觉得不够满意。
“颜色不行!能有真正的油画颜色就好了!”我对自己说,虽然我还想象不出,真正的油画颜色该是什么样子。
只是在若干年后,我才见到了用铅管装着的真正的油画颜色。
颜色归颜色。可是看起来依然是老师说得对:画画必须学习。谈到学画,过去连想也不敢想,当哥哥们一直沓无音信,妈妈对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两家的男子汉和养家人,怎么也不肯放手的时候,哪里还能谈到学画?我连提都不敢提。可是秋天就象故意逗弄人似的,显得分外美丽,就等你去画它。
清凉的库尔库列乌河水已经落下去了,浅水处露出水面的顽石上,长满了暗绿色和授红色的苔乔。光秃的柔情的河柳染过早霜,已变成红色,但是小白杨树却还保留着结实的黄|色叶子。
烟熏雨淋的牧马人的帐篷,在河湾里再生草地上显得黑趣越的,出烟孔上维绕着一缕缕浓浓的蓝灰色炊烟。瘦长劲壮的牡马凄凉地放声长嘶,因为牧马四散回家了,牡马留在马群里,一直留到春天,自然不会安生。山上回来的牲畜,一群一样地在收割后的田地上走来走去。干枯焦黄的草原上,横七竖八地交叉着印满踪迹的路径。
很快便吹起了草原风,天空昏暗下来,下起一场一场的冷雨——这是雪的先兆。有一天,是一个差强人意的日子,我来到河上——我真十分欣赏浅滩上那火红的山梨树丛。我在离河滩不远处的河柳丛中坐下来,已是傍晚时候。忽然我看到有两个人,从各方面判断,他们是徒步过河的。这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那严峻的、惶惶不安的面孔。丹尼亚尔背着行李包,急匆匆地走着,敞开的军大衣的两襟,碰打着他那破旧的厚油布靴筒。查密热雅戴着一顶白色浅帽,浅帽这会儿歪到了脑后,身上穿着她最漂亮的那件花衫,这件花衫是她爱穿着在市集上露两下子的,花枝上面罩一件棉绒对襟女褂。她一只手提着一个不多大的包袱,另一只手攥着丹尼亚尔的旅行包的皮带。他们一路在谈着什么事。
他们已经走在直穿休耕地的长满芨芨草的小路上,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怎么办才好。也许,该喊一声?但是舌头恰似粘在上颚上了。
最后的紫红色的夕照,顺着贴山急行的斑驳的云排滑走了,天立刻黑了下来。
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头也不回地朝小站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头在芨芨草丛里又晃了两三次,随后就不见了。
“查密莉雅……雅……雅!”我使足所有的力气喊。
“雅……雅……雅……雅!”到处响起回声。
“查密莉雅……雅……雅!”我再喊一次,然后忘记一切地跑进水里,过河去追赶他们。
冰冷的水花,大片大片地飞到我的脸上,衣服湿透了,可我还是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