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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他常常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特别多些去接触无情。
“北院?”大石公问:“向左爿的,就是少保蔡攸的居停,向右的,是门下待郎温梦成,你问这些干啥?”
无情小心谨慎的问:“左爿的,是蔡攸,右边的是温梦成……不是右爿的,是蔡攸,左边的,才是温梦成的么?”
大石公给这奇奇怪怪的一问,不禁失笑道:“这倒记错不了,左蔡右温,这好记得很。小崖你一向记性挺好的,今天却是怎么了?”
却见无情依然翻来覆去,喃喃不已。
大石公看他样子,却有些担心起来了,提省道:“你是知道的,蔡攸是惹不得的。他甚受主上宠信,威福作尽,妻妾成群,谁稍稍开罪了他,或仅仅是劝诫了他家人,他是怀怨必报,不死不休的人。你如果过去嬉游,还是不要进入他们府里去,那儿什么名贵东西都有尽齐全,但就是缺乏了良心。”
无情道:“我也知道一些。蔡攸和王黼在宫中常密密的安排游乐,有时在宴上召来短衫窄绔,涂抹青红的待女唱歌跳舞,而且优娼侏懦,参杂其间,说的都是淫谑浪语,蛊惑帝心。是他绝了主上听谏的言路的。因为他的诬告而入狱遭刑的人,不少于二万,如果加上所连累的家小,恐怕更加可观。”
说着,他脸色铁青了起来:“这种人,有朝一日,如果有此能力,自是非除不可。”
虽是年少,虽有痼疾,但这几句话,还是说得锋锐无比,掷地有声。
五、送给蚂蚁的曲子
大石公却是跺足道:“吱呀呀,我就是担心你有这种想法。你要行侠可以,但这种心思一旦让人知道,只惹杀身之祸。”
无情点点头道:“而且还会给世叔和大家添麻烦。”
大石公爱惜的看着无情:“你知道就好。我们都有热血侠心,但还是要量力而为。”
但他却不知道:无情心里郁闷的正是,北院左墙,那儿正是蔡攸的府邸。由于赵佶宠信蔡京父子,更因蔡攸提供美女淫佚,更为倚重,连蔡攸妻宋氏均可自由出入禁掖,而其子蔡攸还可以行领殿中,监视巡戌只要稍有发现有人对他们向皇帝弹劾,马上下手翦除,所以更加气焰薰天。那个予他龙胆果子串的女孩子,来自那儿,自然就交不成朋友了。
大石公见他无精打采,不知由原,怕他闹事。问:“是蔡少保家的人欺负你了。”
无情摇头。
大石公笑着拍了拍他:“你这孩子就学会摇头!”
然后他补充道:“蔡攸一家,虽然难缠,但他毕竟在主上还潜藩时结交,还知进退之道,还不致主动去招惹诸葛先生。不过,蔡卞历两朝元老重臣,更加嚣狂。他近日又回到咱们‘一点堂’前边的‘上清楼’,他的家小完全目中无人,要闯门就闯门,要入室便入室,这几天先生外务,他们则多次进来骚扰,又不可得罪,还是隐忍为尚。”
这点无情知道。
他也见过那几个姓蔡的公子哥儿。
……院子里、园子里、甚至屋里、房里、室里的事物,他们见了喜欢,二话不说,就叫家奴抱走,临行还扔狗踢猫的对宫殿内的人尚如此横霸,若是对孤苦无告的小百姓,更可见一班!
无情想起他就一肚子火。
不过他现在倒不是气这个。
他气的是为何那女子要来自蔡攸家!
他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要气这事儿?
……这事倒底有啥好气!?
这两天,他也没到后院去了。
第三天,他还是去了。
他本来没打算到墙脚,但走呀走呀的,还是到了北院。
重门深锁。
隔墙那儿,远远深处,似乎传来一些詈骂之声。
(不知骂谁?)
……不知谁给骂了?
仿佛,还有饮泣之声。
无情决定不再去聆听。
不再关心。
他不自觉的还是把轮椅推到半月形的窗下,忽然发现泥地上有一排蚂蚁,鱼贯走过。
他们有的叼着食物,有的衔着树叶、泥巴,有的比它们身子大几十倍,有的还重十几倍,他们就这样一只接一只的走的,忙忙碌碌,营营役役,但步伐丝毫不乱,姿态昂扬。
偶尔有另外落单的蚂蚁对着走了过来,似乎是赶来声援的,遇上了另一只往窝里走的蚂蚁,彼此都稍稍停了下来,触须相互厮磨了一下,大家停了停,又各自赶自的路,忙各自的事。
他们背向而行,但心意已传。
无情饶有兴味的看着它们。
观察着它们。
(却不知它们只怎么想的呢?
……有没有它们的想法?)
也许,它们这一生,就这么一次相遇,一只,许是公的,另一只,或许是母的,以后,恐怕不能再相遇了。
它们会不会念诗:飞蓬各自远,思君如明月……江湖多珍重,天涯若比邻……
无情忽尔兴至。
他又取出了那管箫,试了几个音,然后信口吹奏起来。
……这几天,他已不再在这儿吹箫。为的是怕浅露心情,怕人嘲笑。
现在,他却想吹上一曲,送给那些相遇又骤分的小蚂蚁。
就算他明天再来,仍能见到这些小小蚂蚁,但是,也可能不是同是今天“相识”的蚂蚁了。
蚂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聚散总无常。
在亘古天地里,漠漠宇宙里,两只蚂蚁一场匆匆相遇,在时间的洪流里,在浩瀚的青史里,又算个啥?
他心里想着,口里奏着,鼻里闻着,就自成了曲调。
吹到差不多尾声的时候,忽然听到掌声。
……有人拍手。
回头。
上望。
出现了一张侧脸。
……一张清水芙蓉,明艳万端,巧笑倩兮的侧脸。
无情只觉脑门里“轰”的一声,咯拓一声,箫自手上滑落,掉到轮椅底下去了。末了几个音,自然就再也吹不吹下去了。
他只觉得脸正发热。
忽然,一物又自窗棂那儿递了进来。
那是一串红莓果。
“给你,赏你的。”女子清脆的语音比风铃还风还灵,“你吃。”
无情的脸庞还在发烧。
他看着女子露出袖口的那一截白生生的小手腕,腕上还有一圈紫色石头砌成的镯子,更是不敢去接。
女子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裸露出来的手腕,白了无情一眼,笑道:
“你这次吹得没那么凄惨。”她一付大姐姐的款儿侧着脸说:“你年纪那么小,不应该充悲惨。”
说着的时候,她开始注意到无情是坐在轮椅上的。
然后她注视他的膝、他的脚。
无情巴不得把头攒到自己袖子里去。
那女子依然侧着头,语音更加温柔起来,将那串红莓果再努力往前向下一送,问:“吃?”
无情有点受惊,却不知怎的,又有点受宠的感觉。
他从她皓玉也似的手腕望上去,看见她的脸……她的侧脸,在旧墙、碧瓦、柳色、红砖、白花、蓝天、阴影之间,那半张明艳的粉脸……那只有从天上飘下来,画里走下来的人儿,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无情这时候忽然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学,只想学绘画,把子女子的神态画了下来。
就是因为一时之间,心神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就没回应那女孩的话。
那女子有点微诧:“你不喜欢吃?”
无情摇头。
女子笑了笑,笑得像漾起一遍春水,又似泪成春水一遍。
“吃还不拿去?”
无情这时看着这笑,他识事以来,从未看过女子能笑得这么好看的,这么明丽的。别以为他身在宫中没机会接触过女子,事实上刚刚相反。宫中的女子,多是朱勔、王黼、蔡京父子等从国各处精挑细选出来的,自是貌美万端,艳压群芳,都是绝色,由于诸葛小花有护骂之功,加上无情只是个小孩,又有残障,赵佶对他,虽说爱护同时也小觑了他,故不避讳,让他可在宫中自由“行走”。徽宗又好色恣欲,尽收美女入宫,故而,无情从小就见到不少贵妃、贤妃、贵仪、淑容、顺容、婉仪、婉容、昭仪、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充嫒、婕妤、才人、贵人、美人、夫人等等,莫不是国色天香,妍媸各异。无情可以说是比一般达官贵人,对美女方面的见识,还要广博多了。六宫粉黛,争妍斗丽,无情都不放心上,连诸葛也只以为他只是少年老成,但情窦未开。
不过,他未见过这么一位年纪大约只比他稍稍略长的女子,那么令他不知所措。
一时之间,他好像想了好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所以,又摇了摇头。
女子不解,笑着又问了一次:“吃?还是不吃嘛?”
无情眨了眨眼,还是摇摇头。
“你怎么老是只会摇头,不会点头嘛你!”女子噘着嘴,嗔斥。
无情一时不知说什么说,只好摇头。
六、一张传说中的凳子
这次,到女子摇头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跟你谈话的?”
无情摇头。
“我在墙这边。我当然不会那么高。我是站在凳子上。这凳子是从娘那儿搬过来的。可是,这凳子却不是我娘的。你知道这是谁的凳子吗?”
无情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
那女子却也为他娓娓道来:“这凳子是从‘富贵厢’拿出来的。是我偷偷拿出来的。也就是说,这凳子是夫人的。夫人一向不许屋里的下人拿走一木一石的,只有他们可以拿人家的东西,没有人可以拿他们家的东西,除非他们愿意,那么,送也无妨,不然,他们可一定追究的。给谁康军节度使除开府仪同三司的府邸,追究起来,那当然是天大的事了,谁也逃不了,避不了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无情还是摇摇头。
他真的不大明白。
女子没好气的说:“也就是说,我现在站着的这张凳子,是相公的。”
他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
蔡攸得到蔡京宠信,以准康军节度使除开府仪同三司,自然称得上是“相公”了。当时就有这个说法,蔡京父子入侍赵佶,曲宴上,徽宗戏对:“相公公相子。”蔡京则对:“人主主人翁。”君臣相视,大笑不已。际遇之隆,一门之盛,竟然如此。
那女子即来自左进,那就是蔡攸府,就是“相公府”。那张传说中的凳子,是相公府之物,这点听来是合乎情理的,虽然无情并没有看过那张传说中的凳子。他忽然觉得那凳子很幸福。那是张幸福的凳子。
女子接下去说:“所以我只能跟你说几句话,然后,把东西交给你吃。我是很会做吃的东西的,你信不信?哈!”
无情点头。
他第一次点头。
“哈!你会点头!”那女子很高兴,她高兴的时候,笑得更灿烂。“你也会点头!哈哈!”
更灿烂、更美,美艳不可方物。
无情看得痴了。痴得在不经意间把串红莓接了。女子缩回了手,无情马上又后悔了。早知道,不要接得那么快。
“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能站在这儿太久,我得要把凳子还回去了。”那女子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仿佛诉说着许多情怀,“我听你的箫声,太悲怨了,我怕你太伤心,所以送东西给你吃。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吃着东西就不会那么伤心了。我不会让你吃苦头的,你别怕我。”
她又嫣然一笑:“我做的东西是很好吃的,你信不信?”
无情这次一清二楚的点了头。
那女子反而奇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白了他一眼,嘟哝了一声:“你又没真的吃过”
“我没吃过。”无情道,“可是我就知道。”
女子更诧。
她诧异的时候,蹙着两道黑而浓密,秀气如刀的眉,更是好看。
她还是问那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哈!”
无情其实并没有说明他相信的是什么。那女子语意问的却是吃的。
他只好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信。”
女子“哈”地一笑,忽然,回了头,往后望了望。
似乎,有点紧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