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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街上女娃娃一夜之间变成女流氓;就是糊里糊涂把那件事让个男人做了……那;就这样……”曾教导员想用动作来形容了。
“没有!”小穗子说。
“那都干了什么?”
小穗子茫然地沉默一会;说起第一次见冬骏时的感觉。那时她是新兵;在为新兵排写黑板报;站在一个翘来翘去的板凳上。一大群老兵在她身后看她画图案;等人全走光了;还剩一个人;还在看;就是冬骏。她说触及灵魂地反省;她从那时就喜欢上了他。也许冬骏在很长时间里什‘么也没意识到……
她把最秘密的心思都翻出来;摊给曾教导员。那些心思对于她自已都是秘密的;这一摊开她才认清了它们。她讲得忘乎所以;而曾教导员的手上;甜美的小酒窝全消失了。
“看来你这小丫头不简单嘛。”曾教导员说。她的意思是;小小年纪就知道避重就轻。曾教导员站起来;在十二平方的木板地上踱步;铮亮的黑皮矮靴边沿露出浅黄的狗毛;一寸高的鞋跟。两根长辫梢上系着缠黑绒线的橡皮筋;军装领口一圈黑色细绒线钩织的狗牙形花边。她踱到两个帆布箱子前面;箱面上盖着尼龙纱巾;纱巾上一个相框;里面有她和丈夫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她不时看看执迷不悟的小穗子;觉得冷场还可以长一些;压力会更理想。
好了;曾教导员站住—了。她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牛皮纸公文袋。她说里面全是
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信;一百六十封;全被缴获。这下你小穗子不能抵赖了吧?信都写得这样过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穗子想着她点灯熬油;呕心沥血写的信;一字没得跑;全落了网。那些不该被看的字们;痛苦而羞辱地裸露着;让人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在绝对缺乏尊重的眼睛前面;它们一丝不挂;窘得曲扭了。她的那些失去了保护;近乎失了贞操的字们。
“邵冬骏交待完;写张检查;照样还是排级干部。你就不同了;你们两人的家庭;绝然不同。”曾教导员把最有刺伤性的话留在口中:你父亲给了你什么呀?有邵冬骏的先烈父亲;留给他那样的雄厚老本吗?你父亲亏欠着国家和人民。部队原本给了你一个平等的机会;你把这机会糟蹋了。
早晨小穗子没有起床。她的闹钟把同屋所有女孩都闹醒了;一个个在床板上重重地翻身;蹬腿;表示抗议。闹钟还不歇气。她们便开始发脾气;丑话全拿出来说小穗子。谁也没想到小穗子睡死了。她从卫生室拿了三天的安眠药;一次吞下去;以为自己从此不会醒来了。
小穗子醒来时已是下午。她第一个感觉是惊奇;接下去就是深深的庆幸。她感到这庆幸有些可耻;但她没办法。一场庄严神圣的殉情;由于庆幸感成了舞弊。服药前她在手电筒光圈里缝了一只小绣袋;用母亲送的一块抽纱手绢缝的。她剪下自己一缕头发;有小指粗细;缚上一根她的黑发带。她拿出笔记本;看见钢笔尖在手电筒的一个小光圈里走动;出来“亲爱的冬骏哥”。她的笔停下来;想到这几个字很可能也将当众裸露;遭受羞辱。她不写了。她拿着装着她一缕黑发的绣袋;蹑手蹑脚出了屋。院子被扫得极干净;没有一片落叶。她敲了敲他的窗子;没人应;她又敲了敲。
她不知道敲了多久。直到她死了心:冬骏不可能理她了。她刚刚走到院子中央;听见身后的脚步;轻得近乎无声。她回过头;看见了立在她身后的冬骏。
月亮特别大;树木楼房的影子特别黑。冬骏脸上的愧怍和痛苦也特别清楚。几天不见;他成了苍白清瘦一个人一个人;只是更加俊美。他受的逼迫也一定不比她少。顿时之间;一切都值了;包括死。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向他走过去。
而他慌了;往后退几步。
她并没追究他后退的原因。他还肯出来见她;她已知足。
她突然发现自己哑声地说起话来。模糊的字句从她嘴唇间快速而火烫地穿过;她自己都来不及抓住它们的意义。她在说疯话;说她什么也不要了;什么军装军籍名声性命;只要冬骏哥带她走。天下大得很;处处有浪迹天涯的有情者。
他似乎受了感动;垂着头;一副心碎模样。她的话越来越疯;说趁人们正睡熟;逃吧。
“别胡说!”他哑声制止她;“我们是革命军人!”
她一愣。罗密欧和朱丽叶不是革命军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是。
她说那就只有死了。
这回他不吭气了。似乎她这一点拨;他开了窍;看见了一大片光明的可能性。
她又向他跟前迈了一步;他再次退却。她只好拿出那个绣袋;搁在他们之间的地上。地面真给扫得一尘不染;月光使一切都那么纯净。
他没有马上捡她的绣袋。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捡的。
五月的一天;小穗子推着鸡公车走到沙坑边。最初她不会推鸡公车;独个轮子常常扭歪;把车里的沙倒一地。大家随她去干这类粗重活儿;她需一个忍辱负重的形象。大群的野猫总在沙坑里方便;沙坑隔一阵就得吐故纳新。不久小穗子就把鸡公车推得很好;像进城卖菜的社员。
顶在脊梁上的太阳已相当烫。一串一串的槐花骨朵白里透青;一有风来;老槐树便痒痒地动着。小穗子抓起给沙埋了多半的大平锹;把沙从车里拨出来。所有人都在午睡;小穗子这一会的孤独味道不错。她脱了鞋;赤脚跳进沙里;用锹把沙翻松。深部的沙有点潮;很细;脚掌触上去;舒服得她心里一悸。她一点点往后退着走;前面的沙翻透了;一股很细的阴凉扑在她面颊上。这一刻若有人走过来;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谁看了这背影;都一定会认为这是个快活的背影。按说她不该快活;对她的处分还不知怎样严厉;她这样快活简直是不知羞耻。她把锹踩下去;铲大半锹沙;再翻向两边。细看她这动作是扭着小小的秧歌儿。在冬天被灭除的感情;随着春天又活过来。
其实正是在这天;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对小穗子的处分已经下达;并逐字逐句地打听出了它的内容。对小穗子的处分是“非正常退役”。申敏华在饭厅里大声骂街:“妈的越坦白越处分;小穗子为大家树立了‘坦白从严’的好典型。”
小穗子干完活儿;裸着两只滚一层细沙的脚走进宿舍;吃了一惊。高爱渝正坐在她的书桌上化妆。“等你半天了。”高爱渝说;她一只脚翘在另一只脚上;脚尖插在黑色半高跟皮鞋里。最近她担任报幕员;四川话也不讲了。“冬骏是不是还有几张照片也在你这里?”
小穗子看着她两只形状漂亮的脚上;黑皮鞋的跟脱落下来;只剩鞋尖套着脚;一晃一晃;随时要掉下来。她说并没有什么照片;所有的都烧了。
“什么时候烧的?”高爱渝把柳眉杏眼的脸从镜子后面挪出来。皮鞋落到地板上;“嗵”的一声;她伸出脚尖懒散地四下摸;摸到鞋;又让它在脚上晃悠;再一次;鞋“嗵”的一声落到地板上。她在这期间闭着一只眼描眼皮;一面说小穗子到这个时候了;撒谎还有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撒谎!”
“那天夜里;把人家冬骏从屋里喊出来;非要跟人家私奔;后来问你;你没撒谎?没见过你这么不知臊的人。”
原先在院子里化妆的人渐渐围到窗子前。
高分队长美丽的红唇花一样绽开;饱满而细腻。她宣告她和冬骏如今正在正当恋爱;要不是响应晚婚号召早就可以解决个人问题了。冬骏把你小穗子的照片都退还了;你小穗子还藏着人家冬骏的照片;想干什么?未必还要偷偷看人家?
又是“嗵”的一响;铮亮的黑皮鞋再次砸到地板上。小穗子看那脚又开始摸索;透明丝袜下面;大足趾似乎在向她比划一个下流手势。
小穗子辩解几句;但很没有力量。
我们怎么会想到;直到那时小穗子还爱着冬骏。小穗子感情过剩;死心眼;总得有个谁;她可以默默地为他燃烧、消耗。我们都偷看过小穗子的日记;那里面记载了以下这件事情:在小穗子等待处分的时期;文工团去重庆演出;她独自请假去了红岩烈士纪念馆。那是个雨天;她采集着草叶和野花;想到草和花下面;是烈士踏过的泥土。其中有冬骏的父亲;戴着镣铐;满身血迹;踱过去踱过来;想念他在冬天出生的儿子……为这个想象;她心里一阵疯狂;跪在了雨后的泥土上;那疯狂使她联想冬骏的一颦一笑;一举一止;都那么高贵。她伏下身;替冬骏也替她自己;吻了那片土地。她把草与花随身带回;压成标本;作为一件信物。她把它假想成冬骏给她的信物。高爱渝和冬骏在院子成对出没;她便呆呆地站在远处;手在军装兜里;抚摸这件信物。她承认自己是伤心的;但正因为伤心整个事情变得优美。
还有这么一次;小穗子站在高处为团支部抄墙报。团支书王鲁生觉得抄墙报是给小穗子将功赎罪的机会。她站在小椅子上;小椅子叠在大椅子上;听见人们在她身后聚一会;又散开。只有一个人没走。冬骏。她决不回头;因为她一回头;他就会走。最终他还是走了;轻轻说一句;小心点;别摔下来。他站了那么久;原来是想在她出闪失时及时救助她。像从前那样;他总给予她默然的;有备无患的保护。他的保护网原来仍在暗中为她张着。原来她还是他心里的一点牵挂与不忍。
但小穗子没有把下面这个事件写进日记。所以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场春节演出中她和冬骏间发生了什么。小穗子不上台;却让大家派给她的杂事忙得团团转。她得传递道具;递茶水;递假辫子。在她匆匆穿过一条荒弃的走道时;看见了那截电缆。她停住了。电缆头不过被胶布粗粗缠住;只需再把胶布撕开。八个月前;强大的电流从她肉体和脏器中穿过;以那样危险的震颤来点穿一个秘密事实:他对她无处不在的注视。她慢慢蹲下来;看着黑色胶布下的粗大铜丝;形态很清晰;如同一触即裸露的神经末梢。
“你在干什么?不晓得这里已经不是走道了?!”
她回过头;冬骏显灵一样站在她身后;手里拿一支海绵步枪。
她说了句什么。或许她什么也没说。
冬骏上来;扯住她的胳膊;扯到五步开外。他明白她蹲在那电缆边意味着什么;他在浓妆后面的眼睛;是恳求的:别这样——为了我;不值。
她想解释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她想问他;难道我走进这个废弃的昏暗走道时你在看着我?难道我还像过去一样惹你不放心?小穗子见自己的胳膊被他狠狠甩下;同时听他责备: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冒失;走路也不看看;能走的不能走的;只管瞎闯!
他偷偷把事情改了个性质;绝口不提这情景是八个月前那情景的重复。但不论他怎样为自己自圆其说;他还是骗不了她;他仍是一刻不停地在注视她。
“冬骏哥;”她说。
冬骏在浓妆和舞台服饰后面畏缩了。他拚命制造另一种人物关系和事物逻辑;说:“做什么事都跟没魂似的;你不闯祸谁闯祸?”
“谢谢你。”她说。她在三个字后面抒情;表达所有的谅解和忠贞。
她相信冬骏和她的相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它被迫断裂;只因为它不合时宜。她还相信高爱渝得到的;是不同的冬骏;那个冬骏不会抽丝一样地爱;细细地用心疼的目光编一张网。
现在再回到这个初夏的下午;我们都在院子里化妆;看见受了“非正常退役”的小穗子为邵冬骏的相片和高爱渝吵了起来。小穗子从人们的起哄中已明白她的处分已在保密室的打字机上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