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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合,两人一组,一个抡锤,一个扶钎,凡是能够连续抡一百锤的,是英雄;能连续抡九十锤的;是豪杰;能连续抡八十锤的,是好汉。只能抡六七十锤的,给个及格分,不奖不罚。
再等而下之的,对不起,就是狗熊、孬种和软蛋了。
这种活动富有鼓动性和挑战性,一个个年轻人都摩拳擦掌、争先恐后,要在这场大比武中一分高低。小半天比下来,绝大多数队员只能抡六七十锤,就气喘吁吁退下阵来。一个厦门知青和一个枫树坪的后生哥,都是拿十工分的强劳力,使出吃奶的力气,分别抡了八十锤和九十锤,趾高气扬地把写着“好汉”和“豪杰”的两面红旗扛走了。一条长长的山垄里,响起了滚雷般的掌声。但是,书写着“英雄”二字的一面大红旗,始终在山顶猎猎飘扬,没人敢要。突击队长张亮高声大喊:
“这面红旗谁来扛?啊,谁来扛?”
几十个后生哥站在垄岸上和田坝上,望望山头上迎风飘扬的红旗,看看躺在大青石上的十磅大锤,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张亮又高声喊道:“这面红旗谁想要?啊,想要的,快站出来!”
一个福州知青哥说:“张亮,还是你自己来扛吧!你是有名的大力士,谁敢跟你争?”
张亮知道这位知青哥说的是实话。论个头论膂力,不仅仅是枫树坪,在整个枫溪公社他张亮也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不当这个突击队长,张亮早去抢那把十磅大锤了。现在,全场一百多棒小伙子都怯阵了,吓蔫了,又有人点了张亮的名,张亮便当仁不让,挺身而出。
“行,我来试试吧,谁来给我扶钎?”
福州知青哥指着站在一旁的吴希声:“他来吧,你们都是上海知青么!”
吴希声吓了一跳,连忙摇手:“不行,不行!我不行!”
张亮深知吴希声不仅没有力气,还十分爱惜他那双纤细的手,就帮他解围道:“吴希声不行,还是你来吧!”
“行,我来就我来!”那个福州知青也是个不肯示弱的汉子。
吴希声很为张亮的骁勇强壮而骄傲,就把他砸石打钎这场恶战当作精彩的竞技运动来欣赏。他看见张亮宽厚的双肩轻轻一抖,把一件破褂子抖落在地,一身健美的古铜色的肌肉,便在骄阳下灼灼闪光。嘿,希声想,这家伙的体魄,几乎能与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杰作《 大卫 》相媲美了。又见张亮纵身一跃,跳下田坝,扯开大步向那块小山一般的大青石奔去。这时,那个福州知青哥戴好一双绵纱手套,蹲下身子,扶着一根一米来长的钢钎戳在岩石上。张亮扎了扎腰带,朝双掌啐了两口唾沫,用脚尖一勾,把大铁锤的木把勾了起来,右手一探,轻轻巧巧地就把大铁锤掂在手里。张亮拉开弓步,把十磅大锤举过头顶,一下接一下狠砸起来。砸一锤,铿锵一声,吴希声就觉得脚下的地皮颤抖一下,自己目不转睛的眼皮也随即弹跳一下。
慢慢地,在山垄里劈草、砍柴、挖土、挑石的社员们,全停下手里的活,在山垄里穿梭送水的秀秀和娟娟也停下脚,都站到垄岸上来,看着张亮抡大锤打炮眼。张亮抡了二三十锤,上身出汗了,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太阳下益发油光闪亮;胳膊和肩背上的腱子肉,像钢块一样一上一下蹦达。这时,总指挥刘福田也来了,看着看着,也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他的宿敌,就扯开嗓门大声吆喝:“同志们,来,我们给他们俩鼓鼓劲呀!”刘福田就领着大家喊起了劳动号子:
拼命干哟-学大寨!
奔先进哟-造大田!
鼓干劲哟-建家园!
张亮不慌不忙地抡着大锤,在空中画出一圈又一圈弧线。敲打得大青石一下一下打哆嗦。他心里也喊着号子,却是另一种声音:
第十二章 妖雾谜团(3)
拼命干哟-创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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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条件哟-回上海!
再不回哟-是何年?
在钢钎叮当、石火四溅的时候,有个后生哥专司计数。他一、二、三、四、五……大声响亮地报着数。张亮已经砸过八十下,吴希声看见他仍是脸不变色气不喘,全山垄看热闹的人都亢奋起来,号子也顾不得喊了,全跟着张亮手中大锤的起起落落,拉开大嗓报着数: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张亮一口气抡了一百二十五锤,那位福州知青突然一摆手,叫了声:“停!”
张亮收起大锤:“咦,怎么啦?”
福州知青说:“我的妈呀!你再砸下去,我就没命啦!”
他向大家亮一亮手中的钢钎。原来那根有一米来长的钢钎,已经被张亮砸得只剩下七八十公分了!福州知青再龇牙咧嘴脱下手套,大家就看见他的双掌血肉模糊,像刚从猪血桶里提起的杀猪师傅的一双手。
春山爷大声气响喊道:“张亮,好样的,行啦,行啦,这面红旗归你了!”
张亮这才把十磅大锤撂在地上,轻松一笑,一个虎跳,跃下那块被他砸开了一排炮眼的大青石。
刘福田上了山顶,拔起那杆特别耀眼的红旗,像个大首长那样庄重地授给张亮和和扶钢钎的知青哥。
福州知青大声说:“谢谢刘主任!”
张亮也说了声谢谢。但他肚子里还加了一句:“我操你妈!大流氓!”
刘福田当然听不见张亮在肚子里骂他,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拍拍张亮的肩膀,学着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的台词,少有地幽了一默:“老九啊!英雄!”
接下来,就没有什么好戏看了。继续上阵去抡大锤的,大都只能砸个五六十下,就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赢来一片嬉笑和嘘声。
吴希声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刚刚灌了几口泉水,肚子不合时宜地痛了起来,脸色都青了。张亮看在眼里,走到吴希声跟前悄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吴希声说,我刚才喝了点冷水,肚子有点不舒服,不过,没关系,一会儿就会好的。张亮捏了捏吴希声冰凉的手,说不行,你既然肚子痛,就不要再硬撑了,快快回村去歇一歇!我的抽屉里有人丹、十滴水。张亮一边说,一边又给吴希声眨眼睛。吴希声心里明白,张亮想把他支走,不只因为他肚子痛,而且是要他逃避一场抡大锤的苦役,是心疼他那双拉小提琴的高贵的手。
说来也怪,吴希声觉得肚子真的痛得厉害起来,双眉紧皱,手捂肚子,趁大家闹闹哄哄的时候,他离开炸石现场,悄悄下山回村去了。
在吴希声下山半个小时后,又有几个年轻人上阵抡锤砸石,终于把三十个一米来深的炮眼打好了。张亮带上几个突击队员往炮眼里装上炸药,拉上一条几十米长的导火线。春山爷认真检查了一遍,指挥社员们疏散到山垄外。然后,他吹了三声哨子,把准备就绪的信息传给了刘福田。站在山顶上的总指挥刘福田便高高举起一面小黄旗,朝负责点火的张亮挥了挥,大声念道: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放!”
张亮点着引信,一条闪光的小火龙发出哧哧的欢叫,朝那块蹲伏在田垄间的大青石飞快奔去。眨眼间,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团浓黑的烟雾腾空而起,像原子弹试验升起的蘑菇云,一团叠一团,一圈套一圈,向上升腾翻涌,一下子蹿起半天高。片刻,蘑菇云似的烟雾渐渐消散,一阵阵沙石尘土哗哗散落。持续好几秒钟的大爆炸,有如七级地震,威力无比,四周的崇山峻岭都抽筋拔脉似的颤抖了好一阵子。
日落时分,社员们纷纷收工。说是上山造大寨田,其实大都是来凑个热闹,并不辛苦,中午还能免费吃四个白面馒头,在那个年代,这是一次免费的午宴,社员们简直像过年过节一样高兴。年轻人哼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晃晃悠悠地下了山。秀秀和娟娟没有心思唱歌,都急着回家给小崽子妹娃子喂奶,扯开大步跑在最前头。
秀秀进了屋,还来不及喝口水,直奔自己的房间。她往床上一瞄,床上空空如也,心里不由一惊;再往地上一看,看见裹在小风衣中的小文革孤零零地躺在地角头。天呀!这是怎么啦?她一下子扑过去,抱起小崽子一瞅,槠槠双目紧闭,满脸是血,脑门子上涂满了白兮兮的脑浆。一摸,小崽子全身冰凉,僵硬了,早就死撇撇了!
秀秀魂飞魄散,大声哭喊起来:“槠槠!槠槠!文革!文革!噢噢噢,我的崽呀!呜呜呜,我的崽呀!……”
茂财叔和刘福田闻声赶来,看看秀秀怀里的死婴,也都吓懵了。刘福田疯子一般大声狂叫:“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是谁害死我的崽?是谁害死我的崽?呜、哇、啊!……”
从“文化大革命”大风大浪中闯过来的刘福田,阶级斗争这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发现不了任何蛛丝马迹。又跟他的丈人老茂财叔合计了老半天:是小崽子乱蹦乱爬,自己摔下床的?不可能,绝不可能!不满百日的幼婴,连挪挪屁股蛋子都不会呀,哪里说爬就会爬?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小文革自己栽下床的,也只能栽到床跟前,哪会一栽栽到离床一丈多远的大橱边?
第十二章 妖雾谜团(4)
“肯定有阶级敌人破坏!肯定是阶级敌人进行阶级报复!”
装满了敌情观念的刘福田脑子一转,得出这个结论,完全符合那个年代流行的思维逻辑。队里母猪不下崽,黄牛不耕田,桃树不开花,李树不结果,都能生拉硬扯追索到阶级敌人破坏。要拉几个四类分子出来批一批,斗一斗,甚至毙几个杀鸡警猴,叫做“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叫做“抓革命促生产”。这会儿,一个县革委副主任活泼可爱的小崽子突然一命呜呼,背后能没有阶级敌人的疯狂报复?还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磨刀霍霍行凶杀人?
刘福田立马找来大队支书、治保主任和民兵队长,分析敌情,对全村可疑分子进行排队摸底。大家认真回忆,七嘴八舌,说当天全部青壮劳力都上山开山造田,留在村里的都是些像瞎目婆张八嬷、没卵泡拐子牛那样行动不便的老弱病残;再说,又都是贫下中农,作案的动机和能力,都等于零。排来查去,就有人提出个线索,说当天半下午,大约四点多钟,也就是张亮抡了一百二十五下大锤扛走那面大红旗之后,有人看见吴希声一个人悄悄下了山。
刘福田双眼骨碌一暴,咬了咬牙根说:“嗯,这家伙很可能是个嫌疑犯!”
春山爷拿不定主意,有些犹豫说:“刘主任,这个结论是不是下得太早了,证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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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嘛咯证据?大家都在山上开山造田,他吴希声独自一人偷偷溜下山,这就够可疑了。”刘福田想起孙卫红咬他一口的血海深仇,想起吴希声曾是秀秀老情人的那些旧事,自以为作此判断是万无一失的。他朝治保主任和民兵队长挥了挥手,“快,你们先把吴希声给我抓来问问看,莫让他逃跑了!”
治保主任去传呼吴希声的时候,希声还以为又是写标语、出墙报这一类写写画画的差事呢,因为这类细活一向都由他包干的。吴希声顾不得肚子还有些不舒服,趿着双人字塑料拖鞋,踢踏踢踏地来到大队部。看见会议室里坐着刘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