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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还真可能是杀害我崽子的凶手啊。
但刘福田城府极深,决不会把心思写在脸上。他反剪双手,在厅堂上踱着方步说:“光看这些爪子印么,也说明不了问题咯;这村子靠山,柴狗野猫进村偷鸡叼鸭也是常有的事。”
春山爷说:“这哪是柴狗野猫呀,明明是猴哥的爪子印。你再仔细看看,两个脚趾短点的,是后脚;两个指头长点的,是前爪。这不是猴哥能是嘛咯山兽?”
“嗯,嗯!”刘福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就等我逮到那只猴哥,审个清楚再说吧!”
“山里的猴哥可不是你想逮就能逮到的。”春山爷急了,嗓门一下炸开来,“再说,猴哥又不会说话,你怎么个审法?”
大家都把目光盯着刘福田。善良的山里人,包括一向看不起吴希声的茂财叔,都晓得人命关天,平白无辜把个知青哥绑送到县里去,现在又要办嘛咯学习班,罗织他的罪名,真是天理难容。
大家七嘴八舌央求着:“刘主任,别冤枉好人了,快快把吴希声放了吧!”
“唉!吴希声我们可是救不了了。”刘福田脸上竟是万般无奈的样子,“我的崽子是不是他杀死,已经无关紧要了。”
春山爷吃了一惊:“哦?你这话是嘛意思?”
刘福田说:“吴希声犯了更大的罪。县革委会在知青队办学习班,就是查他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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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咯案子?啊!他会犯嘛咯案子?”春山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眈眈地盯着刘福田,“请你讲清楚一点!”
“这个吗?”刘福田脸孔绷紧,莫测高深,“县公安局已经掌握许多材料,吴希声有严重的政治问题,他犯了‘恶攻’大罪。”
春山爷还是一头雾水:“嘛咯恶公恶婆的?我们山里人是石碓打石臼,讲究实(石)打实(石)的,请你讲具体点!”
刘福田解释道:“这个‘恶攻’么,就是恶毒攻击中央首长,恶毒攻击中央文革,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
秀秀陡地吓了一跳。因为她已经从报上看到有好几则消息,说某某某、某某某,就因为犯了“恶攻”大罪而被判了死刑。可是,秀秀怕刘福田猜到她和希声之间的秘密,硬是不敢吱声,只好把满眶泪水往肚里吞。
春山爷说:“刘主任,我还是听不明白,他吴希声到底讲了嘛咯冒犯王法的话?你能不能讲得更具体点,更实在点!”
“杨春山,你不要逼我!”刘福田一下把嗓门放开了,“吴希声讲的都是些犯上作乱的反动话,谁敢重复?谁敢扩散?要犯杀头大罪嘞!”
刘福田这一番话,可把小小的枫树坪镇住了。乡亲们就将那座正在办学习班的知青楼,与吴希声的性命紧紧联系在一起。有事没事,都想去知青楼看看。可是里头住着公安,门口又有民兵站岗,神秘兮兮,深不可测。社员们便装作拾粪、捡柴和呼鸡寻狗的,常常在楼外转悠,又探头探脑往里瞅。乡亲们真不敢相信,那座知青楼里难道真能藏着一两个国民党特务?那个斯斯文文、心地善良的吴希声,还真能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这个年头,稀奇古怪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枫树坪这一带山高林密,是猴哥出没的世界。自古至今,猴入民宅、猴猪抢食、猴犬同窝、猴猫相戏,这类怪事屡见不鲜;猴抱幼婴、猴奶孩子、猴哥救人、猴哥报恩的故事,也时有所闻。但是,刘福田最初听说小文革是一只猴哥弄死的,他压根就不肯信。自从看过秀秀房间窗台上那些猴爪子印,刘福田不仅信了,而且还听乡亲们说,那只猴哥脖子上戴着个铁圈,八成是吴希声豢养过的那个孙卫红,他就更加气恨难消。刘福田觉得他的右胳膊隐隐作痛起来。一年多前,孙卫红狠狠咬了他一口。刘福田卷起袖子看看,胳膊上的伤疤还清晰可见。真是旧恨新仇,不共戴天!刘福田的腮帮骨鼓了起来,牙根咬得咯咯响了:
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4)
“孙卫红呀孙卫红,老子不宰了你下酒吃,老子就不姓刘!”
在办学习班紧张忙碌的日子里,刘福田有好些天在午休时间,独自潜回秀秀家的小院,藏在柴禾间里守株待猴,要打孙卫红的伏击。
从柴禾间的小窗望出去,三丈开外,是一株绿满枝头的乌桕树,离乌桕树一丈来远,就是秀秀的睡房。刘福田听他丈人老说,那畜生很可能是先上了这棵乌桕树,再跳上对面的墙头,然后钻进秀秀房间的。刘福田想,仅一箭之地,只要孙卫红一出现,把它一铳撂倒那是十拿九稳的。
为了报仇雪恨,刘福田真是够有耐性了。一连三天,他悄悄地溜回家,独自一人蹲在柴禾间的小窗下,一呆就是两个来小时。刘福田蹲久了,腿有些麻,就在柴捆上坐下。点了支烟抽着,一杆乌黑发亮的鸟铳架在窗洞上,双眼死死盯着窗外的乌桕树。他支楞起耳朵,捕捉着田畈上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那个聚精会神的样子,很像个公安侦察员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蹲坑。
第一天和第二天,刘福田都扑了个空。直到第三天下午两点来钟,他忽然听到窗外的杂草丛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随即,他看到一团金光一闪,一只金丝猴嗖嗖嗖地上了乌桕树。片刻,它又轻轻一跃,落在对面的墙头上。金丝猴静静地蹲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往房间里瞅。那畜生大概有些纳闷了,前些天我抱过奶过的那个妹娃子怎么不见了?咳,我的两只奶子胀鼓鼓的,多想找个小崽子妹娃子来吃我的奶呀!
刘福田连忙端起鸟铳,一眼闭一眼睁地瞄准了一霎时,“砰”地放了一铳,随后就看见那个畜生栽了下来。刘福田心中狂喜,冲出柴禾间,在小院的杂草丛中找了老半天,连一根猴毛也没有找到。
孙卫红可是个机灵绝顶的家伙,在听到鸟铳击发扳机的一瞬间,它嗖的一下就跃下墙头,像金色的闪电一闪,眨眼间逃个没踪没影了。
茂财叔和秀秀闻声赶了出来,见刘福田手上端着杆鸟铳都十分诧异,问道:“咦,你这是怎么啦?”
刘福田顿足失声:“咳,咳,刚才树上有一对斑鸠,我放了一铳,可惜呀可惜,都飞走了!”
茂财叔满脸疑惑:“阿田,这些天村子里人心惶惶的,你还放嘛咯铳,打嘛咯鸟啊?”
刘福田走进柴禾间,把鸟铳在墙壁上挂好,回头答道:“学习班的饭食没点油水,我想弄点小菜下酒吃。”
“那你就回家来吃吧,叫秀秀给你弄两个菜。”茂财叔虽然这样招呼,声音却是冷冰冰的,全然没有昔日的殷勤了。
全村乡亲亲眼看见刘福田把吴希声逮走,现在他又来查吴希声的案子,茂财叔爷儿俩都把他看成个可怕的瘟神,恨不得躲他远远的。
秀秀和丈人老如此冷淡,刘福田自然早有感觉,但他革命第一,六亲不认。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忙,我忙,学习班还有一大堆事哩,我走了,不在家吃饭了。”
自从爱崽摔死之后,秀秀只剩下半条小命了。她病歪歪地跟在刘福田身后探问道:“你们的学习班办了好几天,查来查去,查出嘛咯名堂来了?”
“这是国家机密,你懂不懂?”刘福田转过身来,用冷冰冰的目光咬住秀秀说,“嘿,婆娘子家,敢多嘴多舌!”
为了保住希声一条命,秀秀脸面也不顾了,又哀哀地央求道:“人家嘛事都没有,你就放过人家吧!”
“哼!没事?”刘福田用鼻子冷笑一下说,“你知道吴希声没事?查出个事来,准叫你们吓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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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当即就吓了一大跳。原来还是低三下四哀求着的,突然就像一匹母狼一样嚎起来:“刘福田,你不要把坏事做绝!你知道乡亲们背地里怎么骂你吗?都说你要遭五雷劈,天火烧!就是死了,也要被野狼掏光五脏六腑,被臭蛆吃成一把骨头……嘿,你威风嘛咯威风,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把你淹死哩!”
刘福田把秀秀的话当耳边风,一声不吱,跨出院门。眨眼间,穿着旧军衣的威风凛凛的背影,消失在禾苗夹道的田间小路上。
张亮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已有三天,小书桌上摊开一叠空白信笺,搁着一支脱去笔帽的钢笔。他时而在竹椅上坐着,时而在小床上躺着;一会儿在巴掌大的房间里打转转,一会儿坐下来抽闷烟。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可张亮一直写不出一个字。他在心里痛骂刘福田:我操你妈,大流氓!关吧,关吧,老子要把牢底来坐穿,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其他知青也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冥思苦想,三天过去了,也写不出一个字。吴希声性情孤僻,喜欢独处,平时跟厦门知青、福州知青联系更少,能有什么材料好供他们揭发?但是,交白卷是过不了关的。知青们就绞尽脑汁,搜索枯肠,胡乱写上几条。比如,吴希声喜欢拉小提琴,经常拉些外国曲子,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小资情调;吴希声开头跟王秀秀谈恋爱,后来又不要人家,生活作风大有问题;吴希声把自己养的猴子起名“孙卫红”,是明目张胆污蔑红卫兵,污蔑红色政权;吴希声担任大队会计,年年搞瞒产私分,破坏集体经济等等。刘福田看过这些材料,极为不满。胡扯蛋!胡扯蛋!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有嘛咯价值?老公安说,算了,这些福州知青和厦门知青,可能真的不了解吴希声。刘福田说,我看是火候不到,再加把火吧!老公安却阴阴地笑了笑,说都让他们解脱了吧,给他们自由!刘福田叫起来,这怎么行?我们拿嘛咯交差?老公安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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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5)
刘福田佩服老公安的老谋深算。立马把知青们集合起来开了个会,充分肯定知青们不愧为毛主席的好青年,觉悟就是高,绝大多数同志都表现很好,已经跟吴希声划清界线,揭发了许多材料。刘福田把一大叠信笺稿纸朝大家亮了亮,提高嗓门强调说,光凭大家交上来的这些材料,足够证明吴希声是只混在羊群中的狼,给他判个十年二十年绰绰有余了。但是──刘福田把这个转折词拖得很长,同时把锥子似的目光射向张亮──但是,有个别人,至今还和吴希声穿一条裤子,不肯揭发吴希声的问题。这就叫我们有理由怀疑,这种人是站在嘛咯立场?
张亮感到有许多眼睛盯住了他,立即毛骨悚然,浑身冒汗。张亮知道刘福田说的“个别人”就是指他张亮。他张亮已经不配称“同志”,只配叫“人”了。在“文革”年代,人是无足轻重的,只有“同志”的称呼才让人有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张亮就有了被打入另册的惊惶。然而,更加严重的事还在后头。刘福田郑重宣布:除了张亮,其他同志都不需要实行“三不”规定了,可以出工了,可以通信了,知青之间也可以自由交谈了。惟有张亮,得继续交代揭发问题,哪天交代揭发清楚了,哪天恢复自由。
张亮一颗心空落落地悬了起来。他发现,再没人敢跟他讲话了,更没人敢到他房间串门了。就是在楼道上与人擦肩相遇,人家不是撇过脸就是低下头,眼里根本就没他张亮这个人。张亮感到彻底的孤立,比“文革”初期被人骂做“狗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