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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直觉得她就是在狠狠抽打我了。
“不是自私,我是想寻找并坚守心中,那份若有若无的神圣。”
她也似乎缓过气来,笑着说:
“也许,这正是你的可爱之处。”
“幼稚?”
“不,很古老,又很年轻。从苏格拉底,到著名画家柳偃子。”
“我不认为你的比喻很幽默。”
“什么意思?”
“只要你把我和苏格拉底之间,看出了些联系,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觉得很神圣。”
“那你还没有完全脱俗,你为什么……苏格拉底,对你就那么重要么?真如你固守的那样,他能随时给你心灵的芬芳么?”
我坚定地点点头:“不,我只想把有些问题,大体想个清楚。”
“什么问题?”
“嗯……比如,我们究竟能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太大了,简直无所不包。这不是上帝思考的问题么?”
“不,说它好大,就有好大。说它多小,就有多小。比如,具体到某一个人,比如你我,比如石达开,比如其他什么人,到这个世上来走一遭,做了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她低下了头。我第一次发现她晶亮的前额上,已刻下了深深的皱纹。
“很深刻,”她说,“但这不是画家回答的问题。”
“真的?”我想想,自语着说,“那么,什么叫画家呢?难道画家就只能手提画笔在画布上涂抹颜料?或者,只要能够在画布涂抹颜料的,就叫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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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三娘(3)
……
离开莫尚以后,易安成为了著名朦胧诗人。我记起了她那首发表在当年《新潮诗刊》上无比苍然的诗:
“我的情感
如尼女的×道……”
当我偶然读到女诗人的这句诗,一下子就记住了“易安”这个奇怪的名字。那时我还不知道,易安就是当年“文革”和莫尚一起,来乌溪小镇的宣传革命思想,因为偷情,因为偷偷到女儿泉瀑布画裸体,险遭乌溪小镇专政群众裸体游斗的那个青年女画家。那时我还不知道莫尚和易安的名字。我很愤怒。我写了封信给新潮诗刊编辑部。我说,艺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不可以写呢?我觉得简直是女人的耻辱、诗人的耻辱、诗的耻辱!而且,诗歌一点不朦胧!完全是用粗糙的语言包裹着的生理宣泄。没想到编辑部把读者来信转给了作者,居然这封信成了我和易安再次见面的缘由。我们在西岭画院大门前的麻柳树下见面,当初到乌溪小镇来我见过的她那根略卷的长辫子没有了,剪成了流畅英俊的分头,还不是现在披肩松散的秀发,颇具艺术家气质那种。那时,她已年过三十,单身一人。还是那么美,只不过眼睛里的忧郁,变成了更深沉飘逸的艺术家特有的风采。我问那个鹰钩鼻子男画家莫卫青呢?她说不知道,他早改名莫尚了,我还在寻找他呢!哦,寻找,《寻觅》,我还保存着你们在乌溪小镇东头绣楼里留下的那幅画哩!噢,那幅画我也有呀!他送我的呀。我极力回想或者极力抹去当初他们在乌溪小镇留在我记忆屏幕上的往事。我不知道该向她说些什么了。我为此大胆批评她道歉。她居然哈哈笑了,道什么歉啊!谢谢你读懂了我的诗。
我真读懂了她的诗么?
可能,我没有经历易安的现实处境,一旦经历,那些孤苦伶仃的夜晚,面对孤灯,直面心灵,她除了这种想法,或这些想法,还能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呢?
现在该她批评我了。
后来,我也觉得易安批评我过分关注石达开身后女人的话,有一定道理。画家要作一幅“翼王征战图”,不一定太多去关心他的女人。如果正面表现,根本用不着把他美人帐中的女人,都通通处理到画面上去。无论那些女人,妩媚风情的也好,冒险劳军的也好,赶织征衣的也好。比如,后宫佳丽三千,如果画汉武帝,如果画唐玄宗,谁有本事把那三千佳丽,都如众星捧月似的处理到帝王图上去呢?看过展子虔的帝王图么?你看晋武帝的形象,圆圆的脑袋,棱棱的肩头,肃杀的脸,两撇又长又尖的八字胡,神气而威严。连他自己都不能现出全身,谁还记得描画他身后如云的女人呢?哦,我似乎懂了,这不单单是绘画技巧、构图原则的问题。帝王,或者石达开,之所以身边有那么多女人,并不是他们作为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有作为,想在世界上干一番事业的男人,必然的唯一的选择和需要。我怀疑帝王呀石达开呀,很难说他们和哪个女人之间有真爱。众星捧月似的布满生命的天空,那颗星是你的唯一?要不是他们灭亡了,穷途末路了,谁能记得起四面楚歌的垓下,项羽的美人帐中,还有个女人叫虞姬?后宫佳丽也好,萧萧风雨中的美人帐也好,对他们,不过是一种生活情趣、身份标志、征服欲望满足而已。后来,我在大渡河安顺场,太平天国纪念馆里,看到过我的同行作的一幅《翼王征战图》,画面选取了这支即将灭亡的队伍,在大渡河边勇猛备战的一个壮阔远景。河水汹汹,山风浩荡。蚂蚁一样的太平军将士,包着黄布头套,在宽阔的沙滩上挥汗如雨。锯木头,砍竹子,扎木筏,造木船。左侧山崖上,旌旗猎猎,伐木声声,震天作响的抬木号子,隐约可闻。悬崖上,簇拥在将士中的高大威猛男人,旗帜战马戈戟丛中巍然而立,一身戎装,手扶长剑,翘首望天。有李白之仙逸,屈原之肝胆。
这就是翼王石达开和他那支坚强的队伍,繁忙地工作在即将覆灭之前,大渡河,安顺场。一个普通的上午。画面上,看不到他身边簇拥着任何一个女人。失望之余,我还是对这位失败的英雄,肃然起敬。毕竟,在那么绝望的环境中艰难求生,并不完全为了自己。他和他的同僚们所有的努力,把一个气数不多的朝代,打乱搅乱了。他们创造了一个打着“天国”烙印的历史王朝的生命,以及这种生命,无处可逃的劫数。
佘三娘(4)
“还有自私!还有流氓!”
涞滩码头,明月夜,一个幽怨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是谁?怎么能这样说他?他是你的,也是我们的翼王啊!
“翼王怎么啦?是的,他,就是自私,就是流氓……我露了一点腿,露了一点胸脯和手臂,被那些兵士,还有你们这里的那个傻乎乎的小船工,也十七岁,小白脸也长得很阳光的小伙子,看到了,有个王娘,还不仅仅刘王娘,把我告了。后来,我们住进了这座狮子岭城堡,他就赐了我一把‘翼王剑’,叫我死……”
姑娘开始说得很神往,后来越说越伤心,边哭边说:“过你们这里的那条河,叫涞滩的,是吧?我本来发着高烧,穿他们那一身又厚又长又重的军衣战袍,我怎么受得了?”
我仔细辨认,原来是狮子岭城堡中的桂花树下,幽怨而坐的佘三娘。
“我不是……不要叫我佘三娘,人家还不满十七呢。”
姑娘的声音很细,满头青丝,随江面月色下的晚风,袅袅飘起,且说且笑且哭,白脸红嘴,滔滔话语像杜鹃的血啼。
“不错,我姓佘,家里排行老三。来自江西。鄱阳湖,你知道吗?鄱阳湖水,一望无际的绿啊!姐姐被族长佘老鸦霸占,哥哥被清兵打死。那时,翼王的队伍在鄱阳湖边打了胜仗。分给了我家一箩筐早稻种子,父亲就把我送到了他们的女营。那时,我还不满十三岁,就这么一路跟他们走过来,风餐露宿的,也没有打过多少胜仗。稀里糊涂的,就走到你们这一带来了。你们这里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河啊!怪怪的,长长的,弯弯的,过也过不完的河。哪来那么多的山啊!怪怪的,高高的,绵延的,翻也翻不完的山!空气潮湿,也经常淋雨。晚上住在帐篷里,奇怪得很,开始还月光如水,后来一夜刮风下雨的,帐篷不很结实么?不,我们这些跟在翼王身边的,多少还有帐篷遮风避雨。不少兵士,帐篷还没有哩,就那么吹着淋着。我就病了,不仅我病了,好多好多兵士,王娘呀,翼王呀,都病过了。我真小气,唉,就是拖着,病总不好。开初说是伤寒,后来不知什么病,就这么病得更重了。开始,我在女营和姐妹们一起,做些针线活,照顾伤兵。不到紧迫关口,翼王绝不会把我们推到前线去。女营中的日子,似乎也过得不难。后来,叫我到翼王身边照顾王娘。王娘,你知道么?我们女营中,有好多姐妹都去当过王娘,怀孕了的姐妹,有些半道上留下来了,有些流了产,又跟着我们继续走。你问我翼王究竟有多少王娘?我也数不过来,说不准,反正好几十个嘛!刘王娘,最漂亮,翼王最喜欢的那个,还不是唯一漂亮的一个。安庆人,大户人家的闺女。当然她是翼王那年打下安庆时的战利品。那时的翼王,二十多岁,多威风、多气派、多有男人魅力啊!刘王娘,那时也只有十六岁。父亲是举人,知书达理,也想造清朝的反,只是不敢行动。刘王娘的父亲和翼王很谈得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也送了聘礼吧,刘王娘就唱着歌、弹着琴,到翼王帐下来了。她不仅会唱歌弹琴,还会背论语、会抄写唐诗宋词,翼王的好多诗歌,都是和刘王娘一起,在深夜的军帐中写出来的。那年,是春节吧?回到翼王老家广西,华堂高屋,夜很深了,忙完了公事,为继续出征筹粮筹款什么的,筹得很艰难,也终于弄到了不少,翼王很高兴地回来了。一进屋子,翼王叫我去招刘王娘。王娘来了,他们喝了许多酒、吃了很多肉,狗肉羊肉猪蹄膀什么的,满满一桌。后来,他们就抱在一起,弹琴、唱歌、写诗,很快乐,诗也写了,翼王也大醉了,闹腾了好久好久。我知道他们在火塘边一边唱诗,一边做乐。后来,刘王娘把叫我进帐里去,收拾翼王身上地上的脏东西。我进去了,看见翼王手握长剑,斜躺在琴架边的火塘旁。不好意思,我看见他裹在身上的战袍,零落逶迤。可能他和王娘,刚才那么做了。翼王见了我,“噌”一下抬起头,酒气冲天的脸膛上,一对竖眉大眼,立即喷出两炬烛光。他一把揽了我的腰身,挣扎起来,张开双臂,手按长剑,仰视夜空,一曲高歌,声震屋宇:
佘三娘(5)
“剑气冲星斗,
文光射日红。”
“‘哈哈哈!好诗,好诗!王娘,王娘,你的文采赛过王昭君,蔡文姬,李易安,李后主啊!明天,把这首诗刻在我家背后白龙洞的石壁上吧。’……和我一起把翼王安顿在床上,王娘叫我留下来,好好照顾翼王。交代完毕,刘王娘提着马灯,出去检点男营女营去了。”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红云泛起在她银白的脸上。
我用询问的目光,紧紧盯着沉浸在幸福回忆中的姑娘。
“王娘走后,我就成了他的女人。那是我的第一次,而那一次,是他和刘王娘吃剩下来的。”
“唉,这样,他怎么领兵打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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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吧!他可不是那种永远吃不饱睡不足的男人。第二天,天刚刚亮,他就起了床,叫我陪他,到河边督促参军副将搬运军粮去了。”
“哦……”
“严格地说,我不是正规的王娘,”姑娘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