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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惊怔之间,不及后仰,便被他的右手扣住了后脑,只得任由他的舌尖放肆地窜入唇齿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吻,混入零星的鲛血,含在口中,分明是淡淡的苦涩,可鼻中满溢着的,却依旧是她熟稔的桂花甜香。
然而封郁只虚一撩拨,便离开了她的唇际,附在莲兮耳边说道:“此事必有猫腻,你在九重天庭切莫多话,三缄其口,老实等着我。”
他说得极轻极快,只莲兮一人听得了,她还未领悟话中深意,便被他推开来。
封郁方才在众目睽睽下忽而与莲兮亲昵,自然叫一边的看客瞠目结舌。他却旁若无人,只摊手递着天帝的金令,冲着莲兮作了一道恭请之式,高声道:“还请莲公主移驾吧……”
莲兮一侧脸,只见跪在脚边的胧赫也抬起头来。他望着她时,那一双终年大雾弥漫的凤眼之中,又多了一层飘渺,更显迷茫。
她轻瞥了他一眼,随即抽走封郁手间的金令塞入衣襟内,背过身去,沉声道:“孟章神君还要跪到什么时候,想要押解本尊登天去?好呀,先瞧瞧你们跟不跟得上我!”
莲兮话音未落,已然怀抱着素茴掠出海洞,凭着一指化龙之诀,褪去了人形,重又变作应龙原身,向着海面飞穿而去。
第七五节 今夕何夕 谁呓情痴(1)
南海上正是旭日初升的平寂之时,朝阳将海面映得彤红,犹如红莲静开,焚烧四野。
寂静中,一尾金龙骤然破海而出,惊起百尺波涛。
迎面而来的海风,咸腥更甚东海,是莲兮不熟悉的气味。但这一刻,她却贪婪地迎风吞吐着,只想借着海风将一身鲛腥鲛血涤荡个干净。
这冬日里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然而,夜前华灯初上之际,那个立在风雪底下,噗哧哧笑个不停的人儿,这时却已奄奄一息。他的身体本就冰凉,莲兮将他护在爪间,像是握着块千年坚冰。他的鼻息、他的脉搏、甚至他的生死,她分辨不出,亦不敢分辨。
莲兮在海面幽幽叹了一气,经由应龙口出,却变作撼海惊天的长啸。
遥遥呼应而来,是另一声沉闷的龙吟。
她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再不做停留,一头贯入九天云霄,向着北方的青丘驰骋而去。
怎奈她真身应龙,虽是万龙至尊,却徒有巨大的身形。单论云间奔腾之速,竟还比不上一条区区角龙。
胧赫所化的角龙尾随着她从南海破出,很快便追了上来。
“龙莲兮!你还想跑?”
后头传来一声怒喝,嗓音暗哑,阴魂不散。
她扭头瞄了眼,只见那天刑司的冤家正立在胧赫的龙角之后。他一袭黑衣,隐没在胧赫遍身乌黑的鳞片间,若非她看得仔细,险些没瞧出来。
莲兮极是不屑,鼻中冷哼。想她龙族是如何叱咤云端的生灵,龙游九天的迅疾,绝非寻常仙人腾云驾雾就能追得上的,那冤家对她执着至此,叫她可笑。更可笑的是,向来眼高于顶的胧赫,竟也肯让那样的家伙驾着脑袋跑,实是让莲兮大开眼界。
她懒得理会那仙官,他却迎风呼喝得更卖力了,一个劲催促胧赫道:“神君快快追上去!追上去呀!把她拦下来!”
胧赫的龙身身量纤长些,也轻盈些,本可以轻易包抄到莲兮面前,将她截住。但他却只闷头陪伴在她的一侧,与她并肩而行。破锣嗓子在胧赫的头顶呼来喝去了半晌,见没人搭理,也觉无趣。他身负押解莲兮的公差,唯恐又被她走脱了,几次三番想从胧赫身上跃到她的头顶,只是他每次稍有动作,胧赫便将一颗龙头扭得拨浪鼓一般,叫他立足不稳,只得安生抱着龙角坐下。
莲兮与胧赫一路无话,疾行飞速,巳时前后便到了青丘上空。
她在云端敛去龙身,这才发现臂间怀抱着的素茴竟还睁着眼,嘴里含着一丝活气。因为她的一句话,他竟果真支撑到了这里!
莲兮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对着素茴低语道:“这一座山雾下的山峦,就是银笏的家乡,他生于此地,也被我……葬在此地。”
素茴艰难地转过脸,向青丘望了半眼,下巴尖一点,却无力回答。
胧赫在莲兮身侧降下,重化人形。那破锣嗓的仙官几步奔到莲兮面前,又来拉扯她,一面高声喝道:“龙莲兮!天帝金令已下,你竟还想抗命不从么?”
不错,天帝一枚金令重如泰山,不可违抗。莲兮只为素茴口中呢喃的一声“银笏”,便连君命也抛之脑后。她明知荒唐,却被心中燃起的一股执意,逼迫的不能自己。
她左手搀着素茴,右掌掂着鸾凤在那仙官眼前呼呼虚划了两道,立时将他吓得撒了手。他捂住下巴,结巴道:“你……你!胁迫我天刑司……可是重罪!”
莲兮将剑收回掌中说:“夜前刚刮了你的胡子,你若是再多嘴,也只有脖子可削了!你安心等着,本公主先找个地方,完事了便随你登天去。”
“孟章神君!你……是奉命而来,替我天刑司办事,怎么也纵容她胡来?!”
破锣嗓子对莲兮有所忌惮,便要胧赫出头。不想胧赫只淡淡回了一句:“莲公主接下金令,便不会跑了。等着罢!”
莲兮在云端张望了许久,努力想从大雾茫茫中分辨出掩埋银笏的地方。她原以为在天际看得清楚些,怎知皓日烈烈之下,青丘山依旧笼罩在奶白色的迷雾中。浓稠的雾气中只透出几颗桧树的树尖尖儿,山峦走势却一概模糊不清。想来,当时她兄长涟丞能从这雾海中把她寻出来,也是桩奇事。
莲兮对东西南北素来有些迟钝,胧赫也是知道的。他见她面上迟疑,也猜了个大概,于是出声问道:“找的是哪一处?”
他声音冷然不带情绪,她便也简洁说:“银笏的葬冢。”
“葬在哪了?”
“不记得了……”
“……”
“大概在他的狐穴洞天附近……”
他听了,点点头,便示意莲兮跟上,领着她往青丘西面降下去。
破锣嗓子还巴巴跟在后边儿,莲兮也懒得理会他,只亦步亦趋走在胧赫的身后。
他在大雾中走得轻快,只偶尔停顿片刻确认方向。
“你……认识银笏?”
“数千年前,我奉帝尊之命,曾来寻过青丘狐神一次,依稀记得他的狐穴在西山头。”
“那么久以前的事……你也记得?”
“你便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似的,一条直路也能走成死胡同?”胧赫想也未想,说得飞快,一如往日戏谑嘲讽她时的语调。话音刚落,他像是呛着了,猛地咳了两声。
莲兮一路跟着,时时拿手探在素茴的鼻端。胧赫那厢刚咳起,莲兮便觉着指下忽而没了气息,她不禁心间一颤,赶忙俯头去看素茴。
素茴的脸前缥缈着一层雾气,宛如薄纱半缕,将他面上的青紫淤痕轻悄悄掩去,却将一双月牙明眸衬得愈发动人。当他以纱掩面,立在汉阳花街的风雪中等待着谁时,那双眼,仿佛正是这样笑着的。如今,这与他最相配的笑容,终于化作完满的纯真,永远停留在他的眼角。
一只无形的手,在莲兮的背后推了一推,逼着她脚下加快了步速。她擦着胧赫的肩,一路蹿到了他的前头。
身后的仙官大呼小叫又喊了些什么,莲兮却半句也听不清,只闷头在山岚中狂奔起来。
“银笏!银笏!”她在桧林中高喊着那个名字,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阵阵徘徊。
她跑得飞快,突然脚上被绊了一跤,扑地便摔了出去,连同怀里的素茴也滚到了一边。
她茫然地爬起身,只见一截瘦长的石头直直矗立在一株桧树边。
昔日,她怀抱着银笏,也曾被这一块顽石绊倒。它长得合衬,她便将它立在了银笏的坟头,权当作一块墓碑。
莲兮将素茴抱到了碑前,一面扶着他的手,徐徐抚过碑上的五个字,一面在他耳边说道:“银笏就葬在这里……你可瞧得了?你可满足?”
素茴的眉眼中,犹是纯美的笑容,却再也不能回答。
第七六节 今夕何夕 谁呓情痴(2)
“吾友银笏之……”胧赫站在莲兮身后,闷声读出了碑上的文字。他认出是她的字迹,顿了半刻,又问道:“既然替人刻了碑文,怎么不刻个完整?还有一字呢?”
莲兮回首瞥了他一眼,见那黑衣的仙官也抱臂立在一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一块粗糙的石碑。他嘴间啧啧作响,一时让她连说话的兴致也没了。
那时莲兮以鸾凤为银笏刻碑,一笔一划在石上写得拖泥带水,迟迟不想落下最后一个“墓”字。她心中明白银笏已死,却不愿以那样冰冷的字眼,默许这事实。最终,她只在石碑的末端,留下了一处空白,徒然期待着这小小的空白,有一日会成为奇迹迴转之地。
若论起自欺欺人,她原是不输给素茴的。
莲兮自嘲地一笑,将素茴的尸身斜靠在石碑边,唤出鸾凤,将右侧散落在地的树叶碎石拨去一边,以剑为铲,在土上刨了起来。
剑刃锋利太过,剑身又狭窄了些,她自然挖得吃力。胧赫见状,便翻身跃上桧树,折下了两枝碗粗的枝桠。
“剑给我。”
他向她要来了鸾凤,利索地将树枝较宽的那头削成扁平的铲头模样,又将较细的那头削去表面毛糙。他把那像模像样的小铲递给了莲兮,依样削好另一根树枝,这才将鸾凤交还给她,低声说道:“今后不要随随便便把剑给别人,你总也该长点记性了。”
她胡乱支吾了一声,收起剑来,提着树铲重又开挖。树铲用得顺手,加之有胧赫帮手,一道狭窄的坑很快便挖得妥当了。
“够深了。”莲兮恍恍惚惚还在翻土,胧赫将她手中的桧树枝抢了过来,掷到一边,提声又说了一遍:“够深了……”
“嗯。”莲兮点点头,将素茴抱了过来,安置在坑底。
墓坑挖得大了些,纤瘦的素茴即便裹着一件厚重的裘锦,躺在里边仍显得空旷。
他说过自己并不畏寒。可终年不见日光的青丘,地底寒潮终归是冷的,莲兮仔细替他将颈侧脚边的裘毛掖好,从袖间取出白莲玉冠的碎片,尽数塞入素茴的掌间。一切张罗停当,她正要拂指将素茴睁着的眼阖上,却猛然瞧见一滴滚圆的泪水从他的左眼角贯下。莲兮心底一惊,连忙摸了摸他的脉搏。
指下毫无动静,素茴确是死透了。方才那一滴泪来得突然,去得无踪,并不曾在素茴的眼尾留下半点潮湿的泪痕,想来是莲兮自己看得岔了。她长叹一气,终于替他抚下一对眼睑,连同他眼中的笑意也被永远地幽闭。
莲兮直起身子,再没有气力一刨一铲地掩土了,索性在指尖捏起一道取物之诀来。
方才垒在一边的土堆被她的术诀驱使着,飞快填入了坑中,转眼地表平复如初。
“哼?这时才想起用术法来?”那破锣嗓子站在一边看热闹,满嘴挖苦:“早用不就得了?何必像个凡人似的穷挖个不停。”
“石头还没埋,你就掩土了?”胧赫有些奇怪,说道:“我去寻块石碑来……”
“不必,这样就好了。”莲兮手握鸾凤,剑尖点在石碑的右下角,打算刻下素茴的名讳。她提剑犹疑了许久,才缓缓写下了“溯洄”二字。
最后一横已然写尽,剑尖却依旧停驻在字的末端,久久不愿离开。
这样可足够了?
莲兮伫立在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