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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咖啡来的时间,我搭电梯到三楼,从房间里拿了两本书再回来。电梯旁边排着三个用得相当陈旧的皮制旅行箱。好像有新客人住进来的样子。旅行箱看来就像是主人所拥有的三只年老的狗一样。
我回到座位时,服务生在我有点扁平的咖啡杯里注入咖啡。白细的泡沫覆盖着表面,终于又消失。我把书越过桌子递给她。她接过书,看看书名标题,然后小声说“谢谢。”至少唇形是这样动的。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那两本书,不过不管她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觉得对她来说,好像都无所谓的样子。
她把书叠放在桌上,只喝了一口咖啡,便将杯子再放下来一次,轻轻加一小茶匙细砂糖后搅拌着,再从杯子边缘细细注入奶油。奶油的白线漂亮地画出圆圈。终于那白线互相融合,形成一层薄薄的白膜。她不发出声音地吸着那膜。
手指纤细、光滑。她好像轻轻抓住把手似地支撑着林子。只有小指头笔直地伸向空中。既没有戴戒指,也没有戴过的痕迹。我和她一面眺望着窗外一面默默喝着咖啡。从敞开的窗户闻得到雨的气味。雨没有声音。风也没有声音。采取不规则的间隔时间滴落窗外屋檐的雨水也没有声音。只有雨的气味悄悄地飘过屋里来。排列在窗外的紫阳花简直像小动物般排队承受着六月的雨。
“您在这里住很久吗?”她问我。
“是的。大概五天左右吧。”我说。
关于这个她什么也没说。好像没什么特别值得感想的似的。
“从东京来的么?”
“是的。”我说。“你呢?”
女人笑了。这次看得见只稍微露出的牙齿。“不是东京。”
因为无从回答于是我也笑了。然后把剩下的咖啡喝完。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赶快把咖啡喝完,杯子放回碟子上,微笑一下打住话题,付完咖啡帐,回房间去,我想这似乎是最正常的做法。但我脑子里,有东西卡住了阻止我。经常会这样。我无法适当说明。就像第六感一样的东西。不,倒没清楚得足以称为第六感的程度。事后想想简直微弱得想不起来那种程度的某种什么。
这样的时候,我决定不由我这边开始采取任何行动。只怪自己随状况发展,顺其自然。当然有时候也会不准。不过正如大家常说的那样,一点点小事起先没去注意,后来可能渐渐变成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也不一定。
我下定决心,喝干了咖啡,深深往沙发里靠着翘起腿来。像在比耐性似的一直继续沉默下去。她看着窗外,我看着她。更正确说的话,我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望着她稍前方一点的空间。由于遗失了眼镜,无法长久对准一个焦点。
这次对方似乎有点焦躁的样子。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香烟,用饭店的火柴擦火点烟。
“让我猜猜看好吗?”衡量一下适当时间后我问。
“你是指猜什么?”
“关于你的事情。从什么地方来的,做什么的……之类的。”
“可以呀。”她好像一副无所谓似的说。然后把烟灰弹在烟灰缸,“猜猜看吧。”
我交叉双手的手指在嘴唇前面,眯细了眼睛,装出集中精神的样子。
“看得见什么吗?”她以调侃的口气说。
我不理会那个,继续看着她。女人的嘴角神经质地露出微笑,然后消失。她的步调开始有点乱了。看准适当时候我松开手指,身体坐直起来。
“你刚才说不是东京来的,对吗?”
“嗯。”她说。“是说过。”
“这不是说谎。不过在那以前一直住在东京对吗?嗯……大概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她说,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棒,伸出手放在我前面。“首先你得到一分。”然后吐着烟。“满有意思的。继续吧。”
“没办法这么急。”我说。“这很花时间的。慢慢来吧。”
“好啊。”
我有二十秒左右,再装成集中精神的样子。
“称现在住的地方,从这里看……在西方对吗?”
她把第二根火柴棍像罗马数字的D的样子排放着。
“不差吧?”
“不得了。”她好像很佩服似的说。“你是专业的吗?”
“某种意义上是的。像是专业一样。”我说。确实是这样。只要拥有能够听出和语言有关的知识和音调微妙不同的耳朵,这一点小事是会知道的。而且以这种对人的观察,我也不是不能算专业。问题还在后头。
我决定从初步开始。
“你单身对吗?”
她摩擦了一会儿左手的指尖然后张开手。“是戒指……不过没关系。这就三分了。”
三根火柴在我面前以见的形状排列着。在这里我又停顿了一会儿。情况还不错。只是头有点痛。每次做这个的时候,头就会癌。因为假装集中精神的关系。虽然说起来很愚蠢,假装集中精神和真正集中精神差不多一样累人。
“还有呢?”女人催促着。
“钢琴是从小就开始学的吗?”我说。
“从五岁开始的。”
“是以专业在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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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是在音乐会表演的钢琴家,不过也算是专业。有一半是靠教学在吃饭的。”
第四根。
“你怎么会知道呢?”
“专业是不透露玄机的。”
她吃吃地笑起来。我也笑了。不过底细揭开其实非常简单。专业的钢琴家手指在潜意识之下会有一些特殊的动作法,只要看那手势指触…比方只是敲着早餐桌子…就可以清楚地分出专业和非专业了。因为我以前曾经和会弹钢琴的女孩子交往过,所以这种程度的事我倒是知道的。
“你一个人住吧?”我继续说。没有根据。只是凭感觉。大体上的暖身运动做过之后,一点比较像样的灵感就会开始作用起来。
她撇着的嘴唇有点松开地往前嘟出来。然后拿出新的火柴棒来,在已经有的四根上面斜着架上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小了。眼睛要不细看的话,就分不出有没有在下的那种雨。远方传来车轮咬着砂砾的声音。那是车子从滨海道路开往饭店大门口经过斜坡路上来的声音。在柜台待机的两个服务生听到那声音大步穿过门厅,赶到门外去迎接客人。一个还撑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
终于一辆漆黑的计程车出现在门厅外的回车道上。客人是一对中年男女。男的在奶油色高尔夫西裤上穿茶色外套,戴着绿色窄边帽子。没打领带。女的穿着草绿色质料细滑的洋装。男的体格结实,晒得很黑。女的穿着高跟鞋,尽管如此,男的还是高出一个头。
一个服务生从计程车的行李厢拿出两个皮箱和高尔夫球杆袋,另一个撑开伞为客人这雨。男的挥手拒绝雨伞。雨几乎好像已经停了。计程车从视野中消失之后,小鸟仿佛迫不及待似地一起啼叫起来。
女人好像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说。
“现在这两个人,你想是不是夫妻?”她重说一遍。我笑了。
“这个嘛,我不清楚。因为没办法一次考虑很多人。我想再多想一想你的事。”
“我怎么说呢……以对象来说算是有趣的吗?”
我挺直背脊,叹一口气。“嗯,所有的人都一样有趣。这是原则。不过光有原则,还是有些部分无法顺利说明。那同时也是自己心中无法顺利说明的部分。”我想试着寻找适当的话以继续说下去,结果没找到。“就是这么回事。虽然我觉得这说明很迂回。”
“我不太明白。”
“我也不明白。不过,总之继续下去吧。”
我重新坐回沙发,手指再一次交叉在嘴唇前面。女人保持和刚才一样的姿势看着我。我前面整齐地排列着五根火柴棒。我深呼吸几次等灵感回来。不需要很了不起的东西。只要一点点小暗示就行了。
“你一直住在有宽大庭园的家里吧?”我说。这很简单。从她的穿着和肢体动作来看,立刻就知道教养很好。而且要培养一个孩子成为钢琴家相当花钱。声音也是问题。住在社区里放不下表演用的钢琴。说是住在有宽阔庭园的家里并不奇怪。
但我一这样说完的瞬间,就有某种奇怪的反应。她的视线像结冰似地凝视着我。
“嗯,没错……”她说到一半有点混乱。“确实是住在有宽阔庭园的家里。”
我感觉到关键点好像在庭园这一点上。我试着稍微再进一步逼近一些。
“关于庭园你有某种回忆吧?”我说。
她长久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非常久的时间,终于拍起头来时,她已经又恢复自己的步调了。
“这样不太公平吧?因为不是吗?任何人只要长久住在有庭园的家里的话,总会有一两件有关庭园的回忆呀。对吗?”
“确实没错。”我承认。“这件事就当做这样,我们谈谈别的吧。”
就那样我什么也没说地转头望向窗外,看着紫阳花。长久继续下的雨把紫阳花染出清晰的颜色。
“对不起。”她说。“关于这个我想再多听一点。”
我把烟含在嘴上擦亮火柴。“不过那是你的问题哟,关于那件事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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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烧掉一公分之间,她沉默着。灰无声地落在桌上。
“你可以知道什么事情……也就是说,可以看到什么程度呢?”女人说。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说。“如果你是指灵感之类的意思的话。我什么也看不见。正确说只是有感觉而已。就像在黑暗中踢到什么一样。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则不知道。”
“可是你刚才说你是专业的。”
“我在写文章。比方像采访报导啦、实况报导之类的。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章,不过毕竟观察人还是我的工作啊。”
“原来如此。”她说。
“就是这样,所以到此为止吧。雨好像也停了,底牌也揭开了。谢谢你陪我消磨时间,我请你喝啤酒好吗?”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庭园这东西呢?”她说。“其他应该还有很多可以想到的东西呀。对吗?为什么是庭园呢?”
“偶然哪。在尝试各种东西之间有时也会碰巧遇上真正的东西。如果引起你不愉快的话,我道歉。”
她微笑了。“没关系。来喝啤酒吧。”
我向服务生示意,点了两瓶啤酒。桌上的咖啡杯和沙糖壶收走之后,烟灰缸换新了,然后啤酒也来了。杯子冰得很透,周围结了一层白霜。女人在我的杯子里为我倒了啤酒。我们把杯子稍微往上一举象征性地干杯。喝下冰啤酒后,头脑后方的凹陷处像被针刺似地疼。
“你常常……玩这种游戏吗?”女人问。“可以称为游戏吗?”
我们默默喝着啤酒。差不多该走了。我非常疲倦,头痛也越来越严重了。
“我想回房间躺一下。”我说。“我觉得我好像总是在说多余的事似的。所以经常都很后悔。”
“没问题。请别在意。谈得满愉快的。”
我点头站了起来。准备拿起桌边的帐单。她迅速伸出手叠在我的手上。触感光滑的细长手指。既不冷也不暖。
“让我来付。”女人说。“好像让你劳累了。而且还要谢谢你的书。”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再一次确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