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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地奔跑着,跑着跑着,头发的颜色一边跑一边褪去。我手指发麻,我怎么能够不哭起来。我在厕所里面用毛巾反复地擦眼泪,可是擦不完了,最后干脆坐在了浴缸边上,手肘撑着被暖气片烘得温热的水斗,手掌托着沉重的脑袋,我像一个被偷袭成功的人,望着外面的天色渐渐亮起来。那无数个听无线电的夜晚,我总是缺乏睡眠,早晨被推搡着从被子里爬出来,要晨跑,在黑漆漆的操场上一圈圈地跑,手指都冻得蜷缩起来,然后天就一点点亮起来了。
灿烂爬起来上厕所,我坐在浴缸边上望了她一眼,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于是她静悄悄地走开又静悄悄地走回来,用镜头对着我依然不断有泪水涌出来的眼睛。我用手去遮挡,我说:“灿烂,不要。”
她已经按下了快门,并不问我为什么哭泣,我是感激她的,感激她没有喋喋不休地追问我,我们在清晨的光线里面对望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没有关系的,都会好起来的,谁没
有哭过呢。”她走开了,我还是无力从这里站起来。
我想起来在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冬天惨白的阳光突然无遮无拦地涌过来,我用手挡了一下眼睛,而他回过头来跟我说:“你为什么染了个葵花色的头发?”蛮横,是谴责而又不欣赏的口吻,“现在的小女孩觉得这样很好看么?”那应该就是他了,我该在那个时候就知道是他了,这个我少年时代里最最钟爱的作者。他一定自私地认为这是他的作品,葵花色头发的女孩应是他所独有的。
既然叫我遇见他,为什么要叫我遇见他现在的模样,他已经枯竭的模样。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睡过去,我也没有力气醒着,我的脑子里涌现出很多旋律来,那么多旋律都是我整个少年时代曾经最最熟悉的音乐,那些歌词也涌上来了,那些歌者的面容也涌上来了,我拥有最最青葱的年代。于是突然之间我失去了迈开步子出门的勇气,我不想去上班了,我不想替他出版那本书,这无疑是一种背叛,我怎么能够忍心看着他的名字印在这样的文字上面,它们苍老、做作,毫无灵气可言,那美狄亚式的玉石俱焚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是那个被关在收音机里面的情人哪,他曾经写出过如此少年心气的故事,他已经过了二十七岁,如若他终将迈入一塌糊涂的境地,难道他不该像柯本那样选择去死么?
当然我的无理要求是被拒绝了了,主任疑惑地望着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们这些年轻人要好好生活,看看你的样子,怎么脸都肿了?”
我肿胀着眼睛,肿胀着面孔在电脑前面写信,被整夜的泪水泡湿的眼睛,整夜未眠的眼睛,我不得不将百叶窗全部拉下来,一点点的日光就可以叫我继续流下眼泪来,我得告诉他我曾经多么喜欢他的小说,我得告诉他如果不是他的小说,或者我现在已经完全长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可是他能够相信么?他能否相信他的小说曾经给我这样大的梦想,曾经在我的身体里面燃起巨大的火焰,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熄灭过。我按发送键,好像知道他定会在线上似的等待着,手撑着沉甸甸的脑袋,疲惫的睡意袭来,而脑子里面却反复地跳动出各种景象,像是个中咖啡毒的患者。
他在回复的电子邮件里说:“亲爱的,过去写的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
我的脑子轰一下就要炸了,我狠狠地忍住眼泪,缩紧鼻子。下午就提前回家去了,我坐在昏昏欲睡的公交车里面,几次三番地在北方暖烘烘的阳光底下睡过去。这就已经临近春天了,这时候东面城市里的迎春花开了,油菜花开了,白昼缓慢变长,南面山坡上已经下过好多场雨,又将是瞬间到来的夏天了。而这里呢,这里的冬天是如此漫长,几乎有大半年的时间是缩在暖气片边上度过的,干燥,缺水。我昏沉着睡过去,突然之间像是忡忡坐在了我身边一样,我们靠在一起,膝盖前面还顶着从露天市场买回来的衣服,忡忡摸着那些衣服的边边角角,听着音乐,头发甚至都要蹭到我的脸上来,我唯恐错过站台,不停地想睁开眼睛来,但是心里面害怕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忡忡就不见了,于是更甘心地沉向睡眠的更深处去,甚至看到了山坡上的陡路,此刻开满了小花朵,弥漫着树木汁液的清香。
于是就这样真的错过了站,我睁开眼睛时看到工厂巨大的烟囱里冒出大朵大朵的白烟来,周围的景色都是陌生的,灰色的金属色调,天蓝得纯粹,手机竟然有五个未接来电,三个是出版社的,两个是灿烂的,我疑惑着,我到底为什么来到北方呢。
到家的时候灿烂在她的房间里面与小虎在一起,虽然紧闭着门,但还是可以听得见里面传出来的欢声笑语,小虎是开文身店的,算得上是灿烂现在的男朋友,他赤着上身走出门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背上文着哪吒闹海的图案,踩着风火轮戴着乾坤圈的哪吒神气极了。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泡桑拿,他们没有把我独自扔在家里,这叫我心怀感激。我们坐在没有空调的吉普车里面,虽然是零下的天气,我居然还穿着凉鞋,露着五颜六色的脚指头,冷得整条腿都起鸡皮疙瘩,但这在南方养成了的坏习惯就是不肯改。
在更衣室里灿烂毫不避讳地面对着我脱下外套,用手指抚摩了一下Ru房,然后又脱去了蕾丝的内衣和内裤,红色的,她朝我笑,一对Ru房骄傲又自然地望着我,尽管她在家里洗完澡的时候也喜欢光着身体滴着水就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我还是扭过脸去,装作在看别的地方,并且迅速地背对着她脱去衣服,用毛巾裹住身体,我的脸烧得厉害,总像是看到不应该看到的秘密,我就是不能够习惯看到她的身体,看到一个同性的身体毫不害羞地暴露在面前,对,正是因为她丝毫不害羞,像我的妈妈那样能够肆意地在公共浴室里展露身体,我才感到别扭,甚至感到羞愧。我总是突然之间就变得好像刚刚发育的少女一样,课间休息的时候去厕所里面换卫生巾还要躲躲藏藏,唯恐突然遇见熟悉的人。
“你有男朋友么?”灿烂在一团蒸汽里面问我。
“有的。”我迟疑了一下回答她。
“你为什么撒谎呢?你哪里来的男朋友,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说话直接和武断的口气是我所不能够习惯的,虽然我知道她是无意的。
“他不在北方,他在南方。”
我沉默着不想再接灿烂的话,我希望自己在这蒸汽里面遁形,自己也吓了一跳,为什么在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会突然想起小五的脸来。我也想起坐在窗台边涂指甲油的小夕说过的话: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呢,就好像灿烂所问的问题,我是无法向她解释的。她就像是一个最鲜活的女孩子一样,从小在北方长大,高中毕业的暑假有过一次堕胎,没有读过大学,她的身边从来就不缺少男人,开文身店的那个是最近最最殷勤的一个。虽然她竭力不叫我知道,但是她经常会在夜里哭,也常醉酒,她是最最不会喝酒的人,两罐子的啤酒就能够让她说起胡话来。与小夕比起来她是另外一种生机勃勃,她生机勃勃地为了一场场的恋爱伤心,肝肠寸断却又乐此不疲。
我问她:“为什么你要拍照呢?”
“为了拍下每一天,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
叫我怎么能够跟她说起小五呢,她怎么会相信这个其实是不存在的男朋友呢?
我们三个走出浴场的时候天空中飘起小雪来,这已经是三月了呀,北方依然冷到飘雪,但是身体已经暖和起来了,我忍不住扬开手臂要旋转着跳舞,这不像是我,却好像是身体里面另一个精灵的复活,葵花色的头发潮湿着散发着热气,面孔上还有两团要飞起来的红晕。灿烂的镜头对准我,她裹在厚外套里。我望着她与小虎双双站立在那里的模样,一盏路灯在他们的头顶亮着,橙红色的光洒在他们脸上,像是站在画里的人儿。我想着要一个男朋友,如果真能够有一个男朋友就好了,如果有一个男朋友的话,我也不会难过了,而我怎么就又想起他来了呢。
回家以后立刻头痛欲裂,因为湿头发受了冷风,我躺在厚厚的鸭绒被子里缩在暖气片旁,恨不得把自己缩成核桃般大小坚硬才能够抵抗这痛。心里想着男朋友的问题,如果有个男朋友在身边就好了,我盼望着有人替我倒杯水,也盼望着有人来吻我,在我头疼的时候躺在我的身旁,我想着前夜读的那些句子,好像一下子远了,想闭上眼睛狠狠睡去,闭上眼睛却是葵花头发的女孩在奔跑,我跑来,我竟然害怕她突然跌倒在我面前。
灿烂拿止痛片给我,一粒止痛片过后,还是睡着了。
房间里面已经贴满了灿烂拍的照片,她把一次成像的白框小照片沿着我的床贴了好多排,于是每次睁开眼睛我就看到那些过去的被定格的时刻,有两张半裸的照片,是我抱着胳膊半坐在窗台边上,忘记了是怎么样的时刻拍下过这样的照片,我瘦瘦的胳膊怀抱着瘦瘦的胸口,光裸的背脊上面脊椎骨都那么明显,还有两张灿烂自己哭着的时候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按下来的,通红的眼睛在清晨的光芒里面映在旧的镜子上。还有植物,还有动物园里面的动物,我喜欢这些照片,几次三番地对灿烂说,如若她坚持下去,一定会是个很出色的摄影师。
“我不想做摄影师,我只是想拍照片。”
晚上我忍不住继续给作家先生写电子邮件,我问他:“你的梦想是当个作家么?当你二十四岁的时候,你想过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么?”每每经过内衣柜台,看到那些绣花的蕾丝的大红色内衣耀眼地摆在那里的时候,我总是被狠狠地扎一下,我恐慌地想本命年难道真的已经这么近了?我小时候看一个香港拍的鬼电影,那时候还是看的借来的录像带,讲一个女人穿着红色内衣结果被鬼上身,爸爸在演到鬼上身那段的时候赶我出去拿吃的,由于没有看到,所以在想象中无限夸大,红色内衣和鬼上身都成为了噩梦。
“我现在想要的是健康。”他回信给我,他的信已经越来越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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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在某个晚上来到了北方,我知道他在北方了,他告诉我他所住的宾馆的地址,我却迟迟不肯去见他。我整理自己的抽屉,把从南方带来的小纸片全部都倒在桌子上,一张一张地打开来看,连我在商场里买的第一条打折裙子的发票我都没有扔掉,我急于寻找,略过很多记忆不去提及,终于翻到了那张集体照,这是高中毕业的集体照,整个年级两百多人全都挤在这张五寸的小照片里面,穿着深蓝颜色的校服,如果别人来看的话,根本就会觉得这照片里面是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而我却可以一眼辨别出站在第一排右手第十个是忡忡,她的校服裙子总是比别人要短一截,最最好辨认,而第四排左手第四个是小五,小五站着挺得像棵小松树,他的面孔模糊,只有我能够看得出他嘴角灿烂的笑,他笑得太灿烂,以后的日子里面,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他这样笑的男孩子,好像他笑起来所有的烦恼都能够被驱走,第二排站在中间那个头最大脸最白的人就是我,我突然觉得那时候我并非是自己想象